时至今日,每次到老街路过旧书店或遇到旧书摊时,我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看是否有“小人书”,同时回想起四十年前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本“小人书”……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物质仍相对普遍匮乏,人的精神生活更不用提了,我们村是在我上了初中后才通电的。那时,孩子们的娱乐也少,冬天是靠墙根“挤油子”,一边挤,一边嚷着“挤跑没有娘喽!”夏天是摔“泥娃娃”,看谁摔破的口最大,听谁摔出的声最响……然而,我却在那个连纸片都稀缺的年代,得到了一本“小人书”——我沿袭父亲的说法叫它“画书”。正是这本来自茨淮新河工地上的“画书”,让我走进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并成为我童年时期最美好的回忆。
“小人书”是习惯叫法,其规范叫法是“连环画”。每一页都有图有字,不认识字也无关紧要,看图就能知道八九不离十,一般好人画的好看,坏人画的很丑,一看就能分出好坏人,坏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上世纪七十年代,安徽省实施了一项重要的治水工程——开挖茨淮新河。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开挖的最长人工河,茨淮新河起于阜阳茨河铺,终于怀远入淮河,全长134.2公里,其中亳州境内65.6公里,主要在利辛和蒙城两县。1971年11月,茨淮新河在下游的怀远段先行开工,蒙城人民打头阵,挖下了茨淮新河第一锹。随后,有181万多人轮流上河工,为茨淮新河的开通洒下了汗水。我的父亲,就是当年挖河大军中的一员,工地也是在怀远。沿着阜蚌公路,怀远离我家大约150公里。
每年秋种结束后,父亲就与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一道去“上河工”。茨淮新河是平地起河,工程量浩大,以河中心处的“龙沟”为界,两侧同时开挖。工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来回穿梭,如同蚂蚁搬家。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大型挖掘机械,土方开挖和运输全靠人力,用锹锨挖土,用铁镐刨土,劲大的一个人用扁担挑土,力量头小的二人用泥兜子抬土,那可都是沉甸甸的湿泥块,真正的体力比拼!能用上二轮架子车运土,那算是条件好的。人在工地上半个月干下来,往往粗布棉袄的肩膀处就能磨穿。挖河的人不怕苦、不怕累,就怕雨雪天。河工住的是就地搭建的人字形庵棚,睡的是麦秸草铺就的地窝子,雨雪天庵棚不但漏风,还漏雨。父亲说,雪是贼雪,无孔不入,何况在野外?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寒冷,一遇雨雪,不但影响工期,还增加了挖掘难度,湿土冻得像石头,要凿开冻层。好在上河工能够填饱肚子,红芋面饼子可以吃饱,隔几天还有细粉杂烩汤,补充点油水。
父亲读过几年书,高小学历,然后就回家务农。他说,看到自己出力流汗,他很羡慕工地上的技术人员,拿着皮尺,扛着测量设备,动动嘴、指指画画一番就可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把那本破旧的“小人书”大老远从河工上带回家的原因,但后来他空闲时用烧火棍在东厢房的土墙上写大大的“天、地、人”教我和哥哥识字,用石灰块写“1、2、3”教我们识数,进行入学前的启蒙教育,并一直用“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来激励我们努力读书。然而,在我可以“有智吃智”半年后,积劳成疾的父亲却离开了我们。
作为一个“有智吃智”的人,我感谢父亲,是他把我带进了读书之门。那年冬季的一天,父亲从工地上扒了一辆拖拉机回到家,带回一本残破的“画书”给我们看。他翻着那本没有封皮的破烂小书,一页页念给我们听,主人公名叫“小铁牛”,是打“鬼子”的小英雄,类似于小学语文课本里的“王二小”。此后,一扇神奇之门在我面前打开,我与书和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当时我还未上学,但已把那本“画书”翻了无数次,记住了父亲讲过的每一页的情节。这成为我在小伙伴面前嘚瑟的资本——给他们讲“小铁牛”的故事。木讷寡言的我,因此拥有了一份荣光,与摔跤、挤油子、摔泥娃娃不一样的荣光。那本“小人书”后来不知所终,但我一直记着它。上学后,我认识了更多的字,更是如饥似渴地找书读。
感谢父亲,在物质生活贫困的年代,把我带进了书的世界,让我的认知不再局限于身边的猪牛、坷垃和麦豆,让我的生活也不再仅仅是烧锅、薅草和耪地。
父亲这辈农民,吃苦受累太多,奉献付出太多。年复一年,他们从开春就忙,忙过夏,忙过秋,冬季还要去上河工。尤其是开挖茨淮新河,人拉肩扛,无怨无悔,苦中作乐,比着干,撵工期,终于赋予其流动的生命,书写了“一定要把淮河治理好”的壮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