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母亲是生命的源头，从母亲给了孩子生命的那一刻开始，倾尽一生都在为孩子付出。但有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漫漫人生中，我们也会和母亲争吵，也会对母亲心生怨怼，时间从来不语，却给了我们所有的答案，经年之后，或许直至失去时，我们才会明白，天底下，从来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1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朋友打麻将，手气刚刚稍见好转，自摸了一把，在麻将机洗麻将的哗啦声，父亲的声音显得有点模糊不清。
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父亲说的是，你妈没了。
我有点发懵，半晌才对朋友们说，不打了，我要去桂林，我妈不在了。
朋友们都着急起来，已近傍晚，桂林距我所在的小县城数百公里，要转两三趟车，而此时想走快巴线已经没车了，那就只有自行开车前往。
我自己肯定开不了长途，我收拾衣物，朋友们就在一旁商量我该怎么走才最快捷。
坐到车里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太着急，不停地给亲朋友们打电话，不停地回复微信，小弟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
父亲说母亲走的时候很安详，下了一整天的雨，他因此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他以为母亲像平时一样只是累了困了，需要睡一会，他独自一人在客厅看电视。等他去叫她起来吃点东西的时候，发现她没有了呼吸。
我心里酸痛，她最后的那一刻，她爱的我们，没有一个能在她身边。
但一转念书，又稍稍有些安慰，至少她走得无苦无痛。
前往殡仪馆的路上，思绪反复，忍不住要想，母亲要是没有摔那一跤就好了。
母亲身体向来不太好，三十多年前的一场手术让她从此对医院生了畏惧心，自此但凡身体不适，坚决不肯迈入医院半步，最多是依着乡间土方子吃吃所谓的草药了事，为此，父亲专程买了中医方面的书自行研读，俨然成了母亲心目中的权威。
偶有听到我提起身体小恙，立刻叮嘱摘点某草煮水喝喝会好的。我嘴上应着，心里不置可否，只觉得她愚昧。她也知道我不会听她的，在电话那头无奈地嗔怪我，你这孩子！
2
他俩自从随着小弟移居桂林，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非常多，日常电话也打得少。每次母亲主动给我打电话，一定是因为前一晚做了一个不太吉利的梦，然后赶紧打电话预警。
一次两次，我还能好耐心地开解她，做梦而已，而且不都说梦是相反的嘛。再后来，就忍不住了，责怪她老是拿这种没影子的事来说，弄得我心情都不好了。
母亲有点伤心，但立刻自我批评，说对对对，我这个老迷信。
我是家中二女，自认为是不太受疼爱的夹心饼一个。又自小性子骄傲倔强，极有主意，不太肯听话，父亲大男子主义颇为严重，不容儿女反抗为父威严，与他关系疏远太过正常。但与母亲，便多了几分依恋和随意，在她面前，胆子也要大上几分，顶嘴，阳奉阴违是常事。
她没有文化，所以特别盼望我们多读书。我们家三个孩子，父亲常年出差，她上着班，还一堆忙不完的家务，却总是不太肯让我们帮把手，总是说，去，看书去，我这用不着你们。
正因为母亲的纵容，我到如今都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一双手，擅长的是写字敲键盘，却不擅长做一餐饭。
父母子女间的磕磕碰碰原是常事，本也不值计较，一直到我念初三的假期里，母亲截获了一名男同学给我写的信，拿给了父亲看，父亲暴跳如雷，认定我小小年纪不学好，源源不绝地骂了我几天，妖精，贱，不要脸……每一个词足以摧毁一个女孩的所有意志。
我每天都想死，好友每天都陪着我，路口等我上学放学，想翘课就陪着我。
我不怨恨父亲，但怨恨母亲，怨恨她在父亲辱骂我的时候没有阻拦父亲一星半点。我以为她至少会比父亲多爱我一点，但其实并没有。
倔强的我足足好几年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对母亲也淡下来几分。一直到中专毕业，母亲突然说，别怪你爸，你一个女孩子，他怕你出事。
我一直以为她不懂我心头的怨念，原来她心里都明白。
3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母亲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下来，我没有再跟她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有负气跟她争吵过。
在她面前，我的翅膀一天比一天硬，我结婚离婚，都没有事先跟他们商量和报备过，好多年后，等我自己做了母亲，才惊觉，自己的女儿，面对生命里最重要的抉择，没有一次征求过她的意见，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但她忍住了不说，可能是害怕这个倔强又敏感的小女儿再次与他们拉开距离。
几乎是一转眼，他们越发年老了，连我也在马不停蹄地向中老年靠拢。
每次去桂林看望他们，总是来去匆匆。母亲特别珍惜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我和姐姐去逛街，她午觉也不肯睡，非要陪着我们一块，我和姐姐没完没了地试衣服，她就倚在店里的椅子上打瞌睡。跟她说，妈你累了，回去休息吧。她总是说，我不累。
去年四月份，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父亲出门去了，她买了菜回家，然后在卫生间门口摔了一跤。
摔了之后动弹不了，不能去拿手机，然后一直在地板上挣扎，直到父亲回来发现了她。
父亲和小弟轮番给我打电话，说她坚持不肯去医院，我让她接电话，她只说，不要紧，不用去。
结果晚上就疼得站不起身，父亲再次给我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冲她发了一轮脾气，让小弟强行送她去医院。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意外，小事故，但没想到，从此后，她没能再站起来。
接骨只是个小手术，但她身体里的旧病症趁势而来，出院后不久，她再次入院，情况非常不好，我请了假前往桂林，在医院里陪她，头一天还认识我是谁，开心地冲着我咧嘴笑，第二天就已经完全无意识，一直睁着眼无法入睡，我反复给她播放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妈妈的吻》，她一直瞪着眼睛看着我。我伸手去抚摸她的眼睛，哄她，让她闭眼睡一会，她仍然只瞪着眼睛，不停地抽搐。
医生询问要不要进ICU。我躲到阳台哭得稀里哗啦。
幸运的是，这一次母亲挺了过来，这让我对命运充满了感激，我和姐姐商量着等她好点儿，就开车带她到去周边走走逛逛。
一切重新充满了希望。
4
后来国庆节再去看她，仍然很瘦，胃口不好，精神也不好，总是恹恹地坐着不肯说话，想带她去做个检查，不出意料地坚决不肯。
我给她洗澡，她乖得很，我说她太瘦了，责怪她不肯吃饭，她就羞赧地笑笑。
她上床躺着，说要睡一会，我就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她好像有点不放心，不时地就睁开眼看一下。我摸她的额头和眼睛，哄孩子一样哄她，睡吧，你睡着了我才走。
我们出去吃饭，她很乐意地要和我们一块去，还想着跟我们一块去看电影，但很快地她就觉得累了。
纵然觉得她精神不济，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依相伴。
临走的时候，她还勉力叮嘱，走哪儿都要注意安全。
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最后看到她，是在殡仪馆里，化妆师给她化过了妆，换了衣服。
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我有点认不出来是她。
我想伸手去摸摸她的。但是没有。
我觉得我很棒，真的，一直忍着没有哭出来。只除了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好友过来抱我，瞬间里，悲恸得难以自持。
像做了一场梦，直到今时今刻，我还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们说刚开始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还不太懂得痛，那种痛是缓慢的，像钝刀切割肉身，一寸一寸地，没有血迹，却让你无法呼吸。
但是会好起来的。母亲的愿望一直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好好生活。
是的。好好生活。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也都会好好生活。
我只遗憾，直到她去世，我也从未亲吻过她。我也不记得了，我小的时候，她有没有亲吻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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