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中,有一种颜色叫“楝花紫”吗?如果没有,不妨去访一访楝花。
楝花是内秀的,楝树的叶子细细密密,如果在阳光下看,叶子油亮油亮的。少年时在乡村,我干不了什么农活,就被大人打发去放羊。放羊有一种比较省事的做法,或是找一片草地,把铁钉楔在地下,让羊尽情去吃。若是找不到大片草地,就找一棵楝树,把羊拴在楝树上,爬到楝树上,折一些楝树的叶子下来,羊可爱吃这些楝叶。
楝树的叶子是微苦的,我曾看羊吃楝叶吃得入神,就试着嚼了一片楝叶,瞬间一股苦味袭来,透着舌根像放电一样满溢口腔,迅速吐了出来。那滋味,比苦瓜要苦得多,苦中带着腥。楝叶摸上去凉凉的,有一种桑叶的感觉,桑叶要大很多,楝叶上似乎是镀了一层油膜,有一种自带包浆的感觉。
蝉声肆虐的时候,楝花就开了。楝花有着一种梦幻的紫,楝花小且细碎,一串一串,顺着风来嗅,楝花有种苦中带着甜的香氛,这种香氛极其隐秘,非凝心去闻不可捉摸。楝树的叶子密密匝匝,楝花就更细密,夏日里,在楝树根部枕着一枚荷叶睡去,梦里全是琐细的情节。
楝花是花中的紫霞仙子,有仙气。在崂山的一处道观中,遇见一株楝树,蓊蓊郁郁,见一位年轻人在楝树下打坐,旁边放着一只紫砂杯,杯中是当季的崂山绿茶。杯水倒映的楝花,还有树冠外的白云,出奇地好看。那一刻,才让人领略什么是淡然出尘,却又在红尘之间端坐。
楝花最宜隔着雨看,在木窗内看窗外的梅雨,楝花湿香沉沉,在雨珠的装扮下,更加的幽紫,被雨打湿的楝花,少了几许轻浮,似被沸水冲泡的茶,舒展开来,更得了水的韵致。
一直觉得,玉兰花是唐诗,花瓣大且张扬,而楝花是宋词,婉约有致。《花镜》上说:“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梅花和楝花又都有一层韵致,就是隐隐有香。
隐隐有香最难,牡丹花的香太过沁人,甚至是有些嚣张,肯定不是隐香;桂花的暗香也不是隐香,太浓了,让人一个鼻息就知道是它;茉莉花的香太过甜腻,当然也不是隐香。隐香是楝花,细碎到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凝神悉心去闻,恍然大悟是它。隐,何其难,做人的分寸感很难把握,锋须稍藏;文章中的才气亦难隐,一不留心就容易用力过猛,所以,今人最喜看汪曾祺等作家的文字,关键是才气隐隐浮动,而不是到处叫嚣。
楝花是小众的,国画中,画牡丹芍药荷花的比比皆是,各种形态皆有,唯独看不到人画楝花,楝花似乎并不好辨认,用国画也不易于表现,楝树本身树干没有太多的纹理,楝叶细密层叠,亦没有旁逸斜出,楝花就是浓密的紫,似一串永远不会作响的风铃,在楝树上,隐隐含笑。
诗词中有“小雨轻风落楝花”的句子,情境很是耐人玩味。楝花柔弱,或者说它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它就要落了,所以,若适逢夏日,仰头有楝花可看,不妨驻足,仰望一会儿,楝花往往能在仰望中带给我们一些出奇的想象力。
写到这里,愈发想念故园的土墙头,昏黄渐渐倾颓,夏天,我在墙边摆了个条桌抄写赵孟頫的小楷《道德经》,额头汗珠如雨点,墙边,那树楝花隐隐含香,像一个个未了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