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数九寒天,数到大寒,时节也走到尽头,寒意达到极点。“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冬临岁暮,又一年,顶着苦寒,向春而生。
腊月,常说一个词,猫冬,也是一种行为。对寒,人血脉里就流淌着藏的基因。甲骨文的“寒”提供了溯源:宝盖头是房顶和墙,下面是人,藏在左右两丛草堆里,人下是冰(仌)。天寒地冻,人也像猫一样,把自己藏起来。似乎只有这样,寒冷才找不到他,拿他没办法。
元稹深谙猫冬之道。“大寒宜近火,无事莫开门。”门窗紧闭,腊酒满上,炭炉烧起,一杯复一杯。让冬春交替,让星月讵存,喝到“明朝换新律,梅柳待阳春”,通体滚烫得也要抽枝吐翠。这种富居大寒图固然美好,但难以惠及寻常百姓家。年关渐近,过年如过关,又有几人能一路过关斩将,安安稳稳回到家?岁暮,苦的是寒,更是奔波在路上的征人。
江陵城,西门外,陆游骑着瘦马,从南宋走来。阳光薄凉,万径踪灭,狐狸、兔子藏身大山深处的草木中,牛羊躲在远近村落的草堆旁。寒风一吹,酒醒了,寒气扑面而来,忙把手藏进厚厚的棉袖里。大寒时节,禽兽都知道家中温暖,跑回了家,陆游却还在路上。为什么?“不为山川多感慨,岁穷游子自销魂”。南宋的寒大唐不知,陆游的苦元稹也不懂。
一杯浊酒家万里。有酒,虽天涯之身,家也若比邻。但是,若连酒也不堪饮呢?
“大寒岂可无杯酒,欲致多多恨未能。”方回《永乐沽酒》并不快乐,楮币破悭也就凑一券,只够打三升酒。酒少也罢了,酒质却也不尽人意,味薄如水,上面还漂一层冰。至于下酒菜,更只能靠想——“向来曾有肉如陵”。苏轼也好不了多少,“我有一瓢酒”,不足赪颊,不够濡唇,仍“独饮良不仁”。苏轼就是苏轼,穷困如此,依然乐观、豁达。“努力莫怨天,我尔皆天民。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动动手动动脚,东坡菜就在春天招手。
天色青苍,短日无光,烈风怒号,口舌生疮,调苦难言,心生彷徨。大寒之寒,像纤细的银针,深入骨髓,痛彻灵魂。可以扫枯枝败叶的命,也可以治绿树红花的病。一年二十四节气,一节气三候,七十二候也是七十二变。大寒是最后一变,自然也会脱胎换骨。
黄庭坚《岁寒知松柏》,也想做一棵名副其实的松柏。冰天雪地之间,他依然如故,“青青贯四时”。或许胸中有琐事的蝼蚁啃噬,或许头顶有命运的刀斧高悬,或许前途有轮囷的涧壑阻隔,或许人生有婆娑的万籁悲戚……那又如何呢?“心藏後凋节,岁有大寒知。”
章学诚的《古文十弊》说:“岁寒知松柏之后雕,然则欲表松柏之贞,必明霜雪之厉,理势之必然也。”他说的是《文史通义》,何尝不是人之通义?大寒是时节的落笔,也是时令的伏笔,人和万物一样,都是时光的羁旅,转山转水,一脚岁暮苦寒,一脚春近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