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之下,民风是与民俗相对的一个概念,一般是指某一区域居民的群体性格与行为方式。《汉书·地理志》载:“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言圣王在上,统理人伦,必移其木,而易其末,此混同天下一之乎中和,然后王教成也。”班固认为风为本,俗为末,民风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民俗则是社会上的普遍习惯。
道光《亳州志》书影
古人非常看重风俗的价值,如《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地理志》《隋书· 地理志》等史籍往往都有风俗的记载,以期后人参考施政。亳州的建置区划形成于北周之后,至唐代以后稳定下来,故而对当地民风的记载往往混同在其他地区之中。明清以降,亳州屡有修撰地方志,乾隆五年《亳州志》首设风俗目,乾隆三十九年、道光五年与光绪二十年《亳州志》沿袭这一设置,这是记载亳州民风的主要史料。清代方志极言亳州民风淳朴厚重,这种表述也被当代亳州文化作品所沿用。然而仔细对照清代史料,即使在旧志之中,也能发现这种观点与史实存在差异。一是将民风与士风混同,以乡土感情、文化共同体代替历史真实;二是使用单一史料,缺少考证研究。笔者认为,探讨历史上的民风,要听其言而观其行,不仅要看历史记载,还要看其地其人,分析风俗变脸背后的历史面相。
淳朴厚重的诗书之乡
陈陈相因、摘抄改易是明清地方志编修的重要特点之一。有两条被古今引用较多的文献言说亳州民风厚重淳朴。其一为乾隆五年《亳州志》载:“《唐志》云:仁厚之俗,勤农事,恶衣服,人皆忠义,本于张巡、许远之表率。”编者华度等认为亳州人仁厚忠义,勤于农耕,不喜虚饰,是儒家笔下的老实本分之人。然而对照《新唐书》《旧唐书》来看,并没有类似记载。反倒是南宋《方舆胜览》载睢阳郡民风为“忠义之风,仁厚之俗,勤农事,恶衣服”。睢阳即今商丘,辖境与亳州相近,北宋为南京应天府,地位显赫。且不论《方舆胜览》记载的得失,这段文字显然是清代亳州文人的借用附会。其二为《异闻集》所载:“人性质朴,性务农桑,今则工商交作,词讼简少,视昔为盛也。”同样认为亳州民风淳朴,虽然在唐代工商业有所发展,但民间斗讼不兴,也是一幅王化勃兴的图景。《异闻集》是唐代的一部小说集,据前人考证,其中混入了一些宋代的作品。翻阅全书也找不到这段内容,反倒是在嘉靖《亳州志》与成化《中都志》有类似记载。乾隆五年《地方志》应是传抄失误。以上记载又被乾隆《江南通志》与光绪《安徽通志》抄录。唐宋与清相距数百年,民风与清代能完全相同吗?
然而,清代亳州地方志却基本沿袭了这种表述。如笔者点校的两部志书中,乾隆三十九年《亳州志》载:“亳人秉性质直,好尚稼穑,重于礼文。士大夫多慕高节奇行,女子雅慕节义,殉夫者接踵,人物、列女传中可征大概,而于古礼则合离参半。”进一步发展了前志的表述,认为亳州民风重于礼文,士大夫与妇女都符合儒家的行为规范。道光五年《亳州志》则在基础上增加了《风土记》云:“尚气安愚”。然而如果以我们所熟知的西晋周处《风土记》来看,全文残存不过百余字,仅叙述了越地与蜀地的风俗,这段记载似乎也是无稽之谈。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文献往往混同民风与士风。乾隆三十九年《亳州志》载:“士风素称淳朴,上者负气谊、重门第,次亦束修自好、笔耕墨耘,鲜所谓武断豪夺者。惟少年习武,技勇相角,裘马相矜,既耗资财,不无好胜之习。”士风好文自然有人物纪传与艺文支撑,但这与民风显然无法等而划之。
在清代亳州籍文人的笔下,在地方志中的人物志与列女志中,列举了不计其数的宦业、忠义、孝友、儒林、文苑、懿行、义行、隐逸与艺术之人。然而,清代二百多年间,文官不过知州之级,儒生中式者仅有十八举人,贡生刚过二百之数,与文教兴盛的江淮各州差距较大,进士数量也少于唐、宋与明三代。
相比之下,儒家规训下的列女要多于儒士群体。以光绪《亳州志》为例,有烈妇329人,这一类是自尽殉夫、守节的已婚女性。有贞女57人,这一类是未婚夫早死,未婚守贞的未婚女性。有烈女52人,这一类是以死守节的未婚女性。有孝妇52人,这一类是孝顺父母、割肉奉亲的已婚女性。有贤妇49人,这一类是抚孤尊老、和睦家庭的已婚女性。总的来说,自尽的亳州女性占到了列女志的70%。
好勇负气的难治之地
相较于清代地方志风俗目中精心设计的儒教叙事,时人对民风的另一种观感并不少见,即使是地方志中。康熙年间,朱之琏赴任亳州,有朋友劝告他说:“亳乃江南繁剧区,其俗犷悍,多奸猾,险健好讼,轻文事,非建阳、忠州比也,子其慎诸。”有人认为亳州是江南省难以管理的地方,文教不兴,民风不淳。雍正六年,余光祖任亳州知州,“复以亳俗不知读书,好勇斗狠,思有以移易之。”乾隆三十二年,知州张肇扬建广善局救济丧葬,“亳俗素恃强,有疾则好服克伐大剂,往往以此伤其身。贫者无力求医,死则藁葬,甚且暴骨不著土中,尤可哀也。”张肇扬认为亳州民风好强,患病之后急于求治,好用猛药。
嘉庆十一年,署理知州周鹤立颁布《亳州励风俗示》,其文颇可见清代亳州民风之整体样貌。大意如下:
法律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根本,人心的善良是社会风俗的源头。亳州本是一个民风淳朴、水土丰饶的地方。多年来,百姓们享受着和平与繁荣,家家户户都充满歌声和祝福。按理说,这里的市场应该不会公然当街宰杀牛羊,人们也无需携带防身的兵器。然而,由于此地位于交通要道,奸诈之徒容易藏匿,社会风气日趋浮躁,各种弊端层出不穷。总的来说,主要有以下三种:
首先,赌博是最有害的。它让人贪婪地攫取他人的财富,对自己的私欲却毫无节制。狡猾的人设下陷阱,愚蠢的人则落入其中。即使家中拥有百万财富,也会在短时间内耗尽;这样的人,真是愚蠢至极。这是第一种应当立即消除的弊端。
其次,斗殴也是令人痛恨的。有人因小事而发泄愤怒,拔剑斗殴;有人因争吵而互相攻击,动刀相向。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他们不考虑身体是父母给的,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法律明确规定,杀人者应当偿命。与其承受这些痛苦,不如忍耐片刻。这是第二种应当立即消除的弊端。
最后,还有一种更为愚蠢的行为,那就是迷信邪教。百姓如若安心耕田、和睦相处。朝廷爱护百姓,怎么忍心对他们施加严厉的惩罚呢?如果他们不思悔改,将来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是第三种应当立即消除的弊端。
此外,兵农相济,需要大家同心协力。回族和汉族虽然有不同的习俗,但更应该各自安好,不要恃强凌弱,不要倚仗权势欺压弱小。我作为地方官员,公正无私,执法如山,对恶行将绝不姑息。现在我刚来此地,可能还有很多事情不了解,因此特地发布这份公告,希望全境百姓都能明白。
周氏认为虽然前代亳州民风有淳朴之名,但已经变得好勇斗狠、圆滑冒险,尤其表现在热衷赌博投机,负气斗殴。可见亳州难治、民风彪悍,难以治理,已经成了清代地方官的心头大患。
除了地方志史料,现存的清代档案也印证了以上认识。雍正十一年,两江总督高其倬在奏折中陈述了升亳州为府的观点:“惟是亳州一带地方,其设官之处尚有应调剂措置者。其地插入河南,在两省界缝之间,去江宁、安庆督抚驻扎之处皆有千里,即其本管之凤阳道亦相距五百里。境当南北水陆之冲,行贩辐辏,人众庞杂,盗案、窃案极多,地棍衙蠹亦众,民间积习好斗健讼。私枭曾经犯案,尤须加意整顿。”高其倬认为亳州地当要冲,商业发达,民风彪悍,案件多发,应该设府管理。
雍正年间,分定全国州县为冲﹑繁﹑疲﹑难四类,以便选用官吏。交通要道曰冲,行政业务多曰繁,税粮滞纳过多曰疲,风俗不纯、犯罪事件多曰难。县的等第高,字数就多,反之,字数就少。冲、繁、疲、难四字俱全的县称为最要或要缺,一字或无字的县称为简缺,三字(有冲繁难、冲疲难、繁疲难三种)为要缺。据乾隆三十九年《亳州志》记载,亳州占了“冲繁难”三项。
结合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清代档案来看,亳州相关档案约2400条,其中相当部分都是刑事卷宗。以乾隆朝为断,刑事案件数量超过了同为散州的宿州与寿州。不少案件也反映出了亳州人好勇负气的民风。如道光九年《题为审理亳州客民孟欣焕因饮醉滋事扎伤佟选身死一案》、道光九年《题为审理亳州民王咏欣因斥醉卧门首殴伤葛破身死一案》、道光十年《题为审理亳州民孙华堂因被醉酒辱骂争闹扎伤王拉越日身死案》等。
清咸丰以后,亳州成为太平天国与捻军运动的策源地。张乐行、张宗禹与苗沛霖等横行一时,居则为民,出则为军,流动作战,清廷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才得以平息。为了方便镇压当地民变,清廷从亳州与蒙城等地中割出一部分土地设立涡阳县,治所就在原属亳州的雉河集。虽然文进士不兴,但武进士屡屡中举,清代产生了十位武进士,清前期有颜光旿、李成邦,至晚清又有姜桂题、马玉昆、蒋东才与李承先等显赫武官。
总结来看,负气敢讼、习武好斗、不乐读书是清代亳州民风的又一特点。从现存的亳州民间方言俗语来看,也带有类似的意味。如“隔山不打鸟,隔人不说话”“该着三枪死,躲不过一把叉”“人不在人眼下,树不在树底下”“有客招呼客,没客招呼自己”“有个疮想摸摸,有个病想说说”等等。
从清代亳州地方官的事迹来看,移风易俗是典型的施政手段。清代亳州增设柳湖书院,修葺学宫、汤陵、名宦祠与乡贤祠,大搞列女旌表,都有改变民风的政治诉求。州例贡杨继祖说:“窃惟国家之所以治安,视乎风俗;风俗之所以长厚,视乎人心;人心之所以醇良,视乎教养。”怀宁潘瑛则云:“所以显微阐幽,励风俗而启后人,守土者之职也。”这种努力在有清一代具有延续性,但成效有限。
由北入南的默化潜移
淳朴厚重、好勇负气是清代亳州民风表述的两种面相。比较来看,前者是清代亳州士大夫理想中的民风形态,后者才是清代亳州民间的民风面相。然而为什么存在差异,坚信当地民风淳朴好文呢?就同一时期安徽地区编修的清代方志来看,淳朴好文是一种普遍叙事结构,如雍正《六安州志》、乾隆《阜阳县志》、乾隆《泗州志》、乾隆《歙县志》、嘉庆《舒城县志》与嘉庆《怀远县志》等都有近乎雷同的表述。这种表述应被视为清代士大夫儒学共同体的文化意识,这种做法恰恰说明了地方志分中有合,以相近的文化符号来书写地方文化。清代地方志的勃兴,表面上是学术的地方化,内里依然是统一的文化范式。地方志的修撰意在规训当地,而非镜鉴历史,地方志是统一的国家机器与政治力量治理地方的重要工具。
道光五年,安徽学政张鳞曾感慨亳州民风的变化,“其人物则圣贤神仙,忠孝节行,与夫鸿儒硕彦之赫赫载籍者,天下州县宜无若斯美备矣。独怪赵宋南徙,亳隶于金,地气无殊,所产渐少瑰伟特异之士。元明之交,韩林儿僭号龙凤,称帝兹土,扰攘至十二年。亳何不幸罹此耶?明初为州,寻降县,弘治中复为州。三百年来亦鲜着闻史传者。”他认为北宋以前的亳州文化兴盛,受到宋金合战与元末战争的影响,影响力大不如前。这种观点已经触及了亳州民风嬗变的内在原因。
今天的亳州和安徽其他地区一样都在倡导融入长三角一体化,这是毋庸置疑的正确决策。从历史上来看,亳州被动融入南方的江淮文化系统。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为了抵挡金军南下,东京守将杜充掘开黄河,黄河夺淮入海,弄巧成拙,反而帮助了金军扫荡北方,还摧残了较为发达的两淮地区。
在此之前,亳州都是中原文化区的一部分,秦属砀郡,汉属豫州,唐属河南道,宋属淮南东路,元属汴梁路,属县多,地域广,人口密集,与中原政治中心的关系非常密切。唐代亳州为望州之一,唐高宗、宋真宗等曾至亳州太清宫祭祀老子。《宋史·地理志》载亳州贡绉纱和绢等。《宋史新编》则载“亳州又贡丝绵缣帛各二十万,后集粟塞下至巨万斛。”唐宋时期,亳州辖区广大,人口蕃息。唐天宝年间有近9万户,宋崇宁年间有13万户,无疑是重要的经济中心与宗教中心。在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中,欧阳修、曾巩先后在亳为官,另有姚崇、富弼、范仲淹、晏殊、陈师道、黄庭坚、宋祁、王钦若、丁谓、晁补之等名臣在此为官。
凤阳是朱元璋的龙兴之地,明初的凤阳升为陪都,辖区大得可怕。下辖亳州、宿州、颍州、泗州和寿州五州及十三个属县,皖北地区尽为凤阳所有。鉴于小明王曾在亳州盘踞起兵,亳州人口锐减,明朝统治者拆解亳州,由州降为县,仅剩弹丸之地,转而成为南京辐射的江淮文化带的一员。
明清之后的亳州,民间有“小南京”的说法,原因就在于南京是明清时期江南的首都,实质上也承接着将来自江南的商品转运到中原地区的角色。清代亳州商业颇为繁荣,“商贩土著者十之三四,其余皆客户,北关以外列肆而居,每一街为一物,真有货别队分气象。关东西山左右江南北百货汇于斯,分亦于斯,客民既集,百物之精目,染耳濡故,居民之服食器用亦杂五方之习。”在黄河改道摧毁两淮经济形态之前,以涡河串联的开封至亳州一线是重要的经济与商业基地,商品主要向外输出。黄河改道后,这一带普遍经济凋敝,反而主要接受来自江南的商品。黄河屡屡夺涡,亳州人民深受水患之苦,又兼受河政、漕政与盐政之弊,百姓少有恒产,流动性大,故而生成了好勇负气的民风。
原则上来说,民众倾向于政区所规训的文化认同,而逐渐疏远实质的文化区认同。亳州虽然风俗接近北方,但在心理上却渐渐认同南方,这也符合今天亳州的定位,融入长三角,力争成为“省际毗邻区域中心城市”,承接着长三角产业转移与中原地区劳动力输入。
由此可见,民风深受历史与地理双重维度的制约影响。不仅依存于当地的自然条件,更依赖于人文改造后的地理环境。好勇负气的民风也不单是负面的,从另一个位面来说,便是敢于创新、开拓进取、灵活多变,在复杂的政治与商业环境中适应力强。正因如此才能解释,姜桂题由捻军入清,再成为首倡共和的北洋将领。至于当代,亳州人民有着自主创业的传统,改革开放时期著名的“阜阳模式”策源地就在亳县。亳县涌现出一大批民营企业家,大力发展中医药与白酒产业,是淮河流域为数不多的典型工业区。民风产生于人民之中,依靠人民的动能,解放人民的力量,就可以因势利导,推动地方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