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古诗一座城。“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如果说寻找一首古诗作为亳州城市名片的话,非清代桐城派文学家刘开的这首诗莫属。这首七言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生动形象地介绍了清代亳州人广种中药材、中医药文化浓厚的现象。刘开诗成之时,是他到亳州修撰《亳州志》的道光年间。刘开因何到亳州?到亳州做了什么?世人可能还不太清楚。笔者拟结合相关史料探讨刘开来亳的事迹。
亳药花海里的芍花田。(资料图片)张延林 摄
刘开缘何来到亳州
少年成名,对于文人而言是天大的幸运。然而,如果后来不得伸展,“伤仲永”则会成为文人一生的包袱。刘开的生涯恰好经历了这样的起伏。刘开,号孟涂,字明东。据晚清方宗诚《刘孟涂先生墓表》考证,他生于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两岁时,刘开丧父,母亲吴氏守节,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家境贫寒的刘开,幼年时期甚至以牧牛为生。然而,他对求学的渴望并未因此而熄灭。每当他偶然听到私塾传来的诗文诵读声,都会暗自学习。私塾的老师欣赏他的好学精神,便免费接纳他入学。刘开学习非常刻苦,14岁时,他鼓起勇气结交当时的桐城派名家姚鼐。姚鼐对他的才华大加赞赏,称赞他的文章“命意遣词俱善,世不可无此议论,亦不可无此文”,并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能够延续桐城派的古文传统。受到姚鼐的赏识后,刘开正式拜他为师,他的学问和名声也由此逐渐传扬开来。
由于家贫,刘开成名后,也走上了塾师的道路。他为人豁达,喜爱交游,与人交往,没有保留。姚莹评价刘开“意趣恢然,未尝有愤世嫉俗不平之气。顾受性刚,有不合则去之不顾,人或始好而中忌之”。由于性格耿直,导致一些人开始对他有好感,最终却转为嫉妒和厌恶。刘开很有气节,当时安徽省一位高官欲招赘刘开,被刘开婉言谢绝。他曾经对好友姚元之说:“我的故乡山水秀美,如果我能有稳定的收入,将母亲接到龙眠、杯渡这些风景如画的地方居住,每晚在她身边朗诵诗书,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然而,为了生计,我不得不四处奔波,这真是无奈之举。”
尽管刘开师从姚鼐,但他并未完全拘泥于师承,而是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和风格。他主张兼学骈散,不仅要文以载道,还要能“尽百家之美”,“体兼众妙而能事各呈”,在修辞与表达上得功夫。刘开的文学创作涉猎广泛,除了诗歌,还有不少散文、史论与骈文传世。他模仿韩愈《师说》,写了一篇《问说》,曾被选入中学语文文选。《问说》阐明了他主张不以门派、身份、年龄差别,不耻下问、不惧上问、知行合一的思想。
对于清代文人来说,科举考试无疑是他们人生道路上最为关键的一环,它不仅关乎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更是塑造其人生态度的重要契机。刘开的科举历程与唐寅、蒲松龄、吴敬梓等文人颇为相似,充满了跌宕起伏。嘉庆十年(1805年),二十二岁的刘开考中了秀才,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少年有成。考中之后,刘开与姚莹等桐城文士“酣饮大观亭”。姚莹非常钦慕刘开的才学,以兄长事之。嘉庆十二年(1807年),与姚莹等人一同到金陵参加乡试,姚莹中举,刘开遗憾落榜。嘉庆十三年(1808年),姚莹中了进士,刘开曾作文嘱托做官要“务大体,存小心,有深情,无躁气”。嘉庆十八年(1813年),由于屡试不第,刘开不远千里到北京参加全国规模最大的顺天府试。遗憾的是,精心准备的刘开再次落榜。
回到故乡后,刘开偶遇了从广东做官归来的姚莹。据姚莹回忆,两人交谈间流露出深深的唏嘘之情,相互赋诗以寄托内心的感慨。姚莹感叹:“以黑头为庆,意恐岁月蹉跎,再见发将白也。”想来依照刘开的心境,必定是百味杂陈的。贤弟姚莹不仅中了进士,还做官多年,颇有政声,自己虽然成名更早,却连一个举人也捞不到,满腔热血无处实现。正如一位朋友所言,考试失败固然令人沮丧,但看着昔日同窗在学业上取得骄人成绩,那种心理落差更是难以言喻。此后,刘开再也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录。他内心的暗淡与悲苦,从这一点便可窥见一斑。
于是,刘开下定决心,不再执迷科考,要把余生用在游历大好河山上。离京前,他向好友陈用光坦白心迹,“家贫不能不客游,游则恐妨其所学”,今后要“陟嵩、华,登衡、岳,循楚而归东,览西湖、天目之秀”,至于科场功名,随风而去吧!为了养家糊口,刘开在游历的过程中,也开始了从事塾师幕僚的生涯。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北至北京,南至广东,还游历了西湖、黄山、泰山等名胜。在广州游历期间,他一度成为蒋励堂的幕僚,为海防、治民提出了许多有益的建议。他也曾多次向阮元上书,希望成为他的幕僚。尽管阮元与他交流文学甚欢,但并未推荐他进入仕途。刘开曾感慨道:“余固好兵、农、刑、政之事,而不甘于记诵辞章者也。”成名因文章,不得志也因文章。
对刘开而言,修撰道光《亳州志》(以下简称《道光志》)是师门的缘分,也是人生的解脱。在清代,参与修志被视为文人的荣耀,诸如戴震、姚鼐、章学诚等前代名儒都曾投身其中。刘开的老师姚鼐更是方志学大家,曾参与编纂《嘉庆江宁府志》等志书,他提出的“纪其地土之实,据以参相校对”的修志理念,强调文献与实地考察的结合,为后世修志树立了典范。道光三年,安徽巡抚陶澍倡修安徽地方志,刘开为他起草了《檄郡县修志文》,指出“化民之要,风土为先。图治之方,志乘为重。”他认为修志不仅有助于了解地方的物产、地理与风俗,更能指导官员因地制宜地施政。
刘开来亳修志,系应亳州知州任寿世之邀。尽管任寿世未有科举功名,却因家境殷实,以监生身份步入仕途,历任徽州、怀宁、蒙城等地方官。在省城怀宁县做县令时,他首倡修缮安徽考棚,得到巡抚陶澍的赏识。此外,他与姚鼐家族交情深厚,姚鼐后人姚谷子曾记载其到访家中,欣赏姚鼐手书的情景。有此背景,他与刘开在省城应早已结缘。
刘开欣然应约,于道光三年抵达亳州。尽管不少资料依据姚元之《刘孟涂传》认定刘开于道光元年(1821年)来亳,但据《道光志》任寿世序言所述,此说有误。“癸未冬,会大中丞陶长沙公有创修省志之举,因延桐城刘孟涂先生主其事。孟涂于学无所不窥,人知其辞章之巨丽,或未知其考据之精核也。”癸未冬即道光三年(1823年)冬。刘开抵亳后,赠诗任寿世,诗中写道:“甘棠旧种皖江滨,五马恩荣荷紫宸。苦县能教成乐国,寒冬到此变阳春。”不仅表达了对任寿世知遇之恩的感激,更明确透露了自己来亳的时间为道光三年冬春之交。查阅《刘孟涂集》,可见刘开在道光三年秋前仍参与南方士人活动,因此不可能早于当年冬来亳。且道光三年方有省府倡导修志之说,若刘开真的在亳近三年而未完成方志,无疑是对其才学的质疑。
刘开在亳修志事略
亳州之行,竟成了刘开的绝笔。作为道光年间安徽修志的主要推动者,刘开被寄予厚望,他满怀憧憬地来到亳州,期望能在此地留下一部传世之作。然而,命运弄人,书仅修至半途,刘开便离世了。任寿世在《道光志》卷首中提及:“越甲申七月,纂辑已过半,而孟涂速先朝露。复与州之贤士大夫续加搜讨,至乙酉八月而全书告成。”大意是甲申七月(1824年),书刚编了一半,刘开就去世了。乙酉年(1825年)八月才编完。也就是说刘开在亳的时间也就是从1823年冬到1824年7月,短短的半年多一点的时间。
虽然《道光志》的完成并非刘开一人之功,但他的影响却显而易见。翻阅全书,可以发现它基本遵循了刘开与陶澍共同制定的修志凡例。全书仅卷一舆地志中保留了刘开的一篇按语,他在此按语中评价亳州:“(亳州)在危时则为群雄角逐之场,在升平则为人物辐辏之地。稽其水陆所至,固淮西一都会也。”这篇按语文采斐然,古今点评相得益彰,与书中其他仅作词语解释的按语形成鲜明对比。所以猜测,刘开可能原计划在初稿完成后,仿效《史记》的太史公曰和《资治通鉴》的臣光曰,为全书逐一添加自己的史论。遗憾的是,他的离世使得这一计划未能如愿实现。刘开对《道光志》的贡献可谓卓越且深远。第一,他精心制定了编纂体例,并成功搭建起一个以本地士人为主的精英写作班底。第二,他明确了志书的地理范围,不仅仅局限于清代的小亳州,而是立足于历史上的大亳州政区,凡是以谯地为治所的政区内的历史文化都可以入志。第三,强调实地考察与历史传说的结合。对于乾隆三十九年《亳州志》中忽略的本地传说及有争议的历史古迹,刘开不仅进行了深入考证,更将这些内容重新纳入志书,如他针对商都南亳即亳州的论证,洋洋洒洒地撰写了近八千字的《亳都考》,这一研究不仅列举了十四条证据,还以独特的自问自答形式进行了深入辨析,极具学术价值。第四,注重结合编年体与纪传体结合,古代修志修史多拘泥体例,刘开主张结合两体,人物传用纪传,兵事、祥异、沿革要用编年,做成大事纪略的样子,让人一目了然。第五,注重艺文、碑刻的存史价值。刘开修志之时,嘉靖《亳州志》已经在亳州本地失传,只到清末才被人从浙江天一阁藏书中发现刊印。能参考的就是顺治《亳州志》、乾隆五年《亳州志》、乾隆三十九年《亳州志》,这三部书都较为简略,篇幅最长的乾隆三十九年《亳州志》不过20万字。
由于篇幅所限,许多艺文、碑记记载从简,只列存目。刘开深知以修促存的道理,又大量搜集了亳州乡贤的艺文与当地碑刻。第六,统一绘制方志地图与盛景地图,方便后人施政与寻古。之前的亳州志地图简略,《道光志》增加了计里画方的亳州四境分乡详图,小地名更为详细。还绘制了亳州所有古迹盛景的实景图,如东观稼台、希夷故里、泣杖祠等,保存了珍贵的建筑图样,为后人寻古复建提供了依据。
因此,《道光志》突破了以往修志陈陈相因、抄袭前代的习惯,篇幅增加到44万字,分卷清晰,文辞简练,改变了以往志书散乱繁芜的编修状态。《道光志》修撰较为成功,安徽巡抚、学政为之作序,表示希望其他各州县参考借鉴《道光志》,这是亳州地方志中作序官员等级最高的一部志书。
刘开在亳交游广泛
道光《亳州志》收录了刘开在亳的诗文,可以窥知刘开在亳的交游与活动。其中有祭文一篇,诗歌二十五篇。除以上内容外,《刘孟涂集》收录了在亳州的一篇序文,六篇诗文。综合这些文稿,我们可以更全面地了解刘开在亳州的活动。总结来看,刘开在亳州交游广泛,不仅与当地士绅交往密切,而且热爱访古,考察了多处亳州的名胜古迹;如章华台、龙凤沟、希夷故里、神农衣冠冢、咸平寺、朝真门、太清宫、跂鹤园、汤陵、魏武帝故宅、道德中宫与八角台等,留下了文学篇章。
他对曹魏人物与古迹的讨论尤为引人注目。有一个今天看起来很奇怪的事实,明清《亳州志》收录的文稿中,很少有清代亳州籍文人关于曹操的诗文。清廷对曹操全面否定,移出官方祭祀,称赞曹操被认为是“大乖于名教”的出格行为。刘开作为一个外来学者,并未受此影响。他考察过魏武帝故宅,为此作诗一首:“谯东精舍没苍苔,射猎冬春亦壮哉!乱世纷纭谁识主,奸雄猜忌尚怜才。成功天限三分局,飨士风生八角台。知己旧推乔太尉,墓门祭罢泪犹哀。”全诗表达了对曹操的缅怀和敬仰之情,肯定了曹操的谋略、文采与性情。刘开早年还写过一篇《先主得人论》,称赞刘备的品德与用人之道,堪比古代圣人“不下席而天下治者”。在早年写的文学评论《书洛神赋后》中,刘开称赞曹植的文采,却回避了曹操对曹植的影响。这与在亳州写下的曹操诗歌大相径庭。刘开变了,变得有勇气了,敢于像李贽一样离经叛道地肯定曹操。
刘开痴迷于赏花,尤其偏爱牡丹与芍药,赏花之余更常伴以宴会与诗歌酬唱,畅饮作乐成为常态。这些诗篇大多创作于道光四年的春夏之交。以《谯阳观牡丹歌》为例,刘开与亳州文人陈晚香、宋一韩、金瑟仪、戴小麓先后观赏了城西孟家桥的孟园、城东李家渡的李园等地。在《牡丹后歌》中,他同任寿世、陈晚香、任砚香等到城西十八里铺的李氏牡丹园游玩。其中,任砚香不仅是刘开的旧友,还受任寿世之邀前来亳州讲学。在《亳城怀古》中,刘开提及“旧日支园擅佳种”,指的是城北跂鹤园的牡丹。自明代起,亳州文人便以种植珍稀花卉、精通园艺著称,刘开的诗歌不仅赞美了这些美景,更为亳州的中医药文化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相较于众人喜爱的牡丹,刘开对芍药情有独钟。开篇引用的芍药诗,便是刘开长诗《偕陈丈晚香任砚香至城东观芍药复作长歌》的前四句。全诗长达三十余句,深入探讨了芍药的文化内涵、象征意义及其独特的美感。芍药的花期略迟于牡丹,刘开称赞芍药“一样新妆同国色”。刘开喜赏花,任寿世便送给了他许多花瓶,刘开“室中壁上芍药插遍,晨夕对花”,并为之作诗云:“名花插遍慰天涯,春去何曾冷岁华。遣兴须当行乐地,中年莫负及时花。”表达了慨叹过去,希望珍惜当下,及时行乐的心境。
有句民谚流传甚广:“前不栽芍药,后不栽牡丹”,意指家中养芍药不吉利,因为芍药喜阴,古人认为它会聚集阴气,影响主人的运势。然而,刘开对此似乎并不在意。那时的他已心生退隐之念,感伤别离之情,因此他喃喃自语道:“此来原不负花神。”芍药虽美,但常被牡丹的姿色所掩盖,古人常与牡丹混同,纤细之微,名气迥然,这似乎又预示着刘开的人生逆旅。
刘开去世之谜
刘开在亳不过半载,正值大展宏图之时病逝,让人遗憾不已。姚元之《刘孟涂传》认为刘开因“腹疾委顿,势不起”而死。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梅曾亮应刘开之子刘继的请求,为刘开妻子撰写《倪孺人墓志铭》, 文中明确提到:“孟涂以文名于时,家贫客游,供养事一委之孺人。能敬礼不怠。1824年七月十四日,孟涂客亳州,暴卒。”将刘开去世的时间精确到道光四年(1824年)七月十四日。
在刘开留下的亳州文稿中,不难发现他常常沉浸在频繁的夜饮之中,似乎只有在不醉不归的酣畅中,他才能暂时忘却尘世的烦忧。诗文中频频提及酣醉的状态,“此时人心趁花意,痛饮谯阳成盛事。”“我昨痛饮城东边,名园游遍春可怜。”“设宴竟日,即席赋赠。”“客邸生涯唯白酒,岁寒天地易黄昏。”“樽前自云不善饮,谈深转觉杯易空。”“连朝痛饮醉花前,满眼繁华又客筵。”只有连日的高会欢宴,刘开才能排解心中的烦忧与孤独。即便没有文人雅集之时,他往往也要借酒浇愁。
关于刘开在亳州的居住地点,有观点认为他始终居住在咸平寺中。这一推断主要基于清代姚元之《刘孟涂传》中的描述,刘开在临终前指着佛殿金顶对友人说:“视月色中,乃吾去时也。”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刘开在诗文中,曾自述“自州署移入志局”,他的居住地自亳州州署搬到亳州志局。《刘孟涂先生墓表》是刘开后人求方宗诚所作,家人的表述应该是更为准确的,文云:“道光四年闰七月十四日卒于亳州志局,年四十一。”咸平寺与亳州州署相距不远,刘开居住在州署看到佛寺的金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于器重刘开的任寿世而言,让刘开像落魄文人一样栖身佛寺,连连饮宴,也是一件失礼的事。因此,笔者认为,刘开在亳的主要居住地在今州后街附近的州署附近。
关于刘开的死因,方东树《刘君应台暨夫人吴氏合葬墓志铭》(刘开父母的墓志铭)中说刘开:“刺史任君尤所亲善,敬待加礼,相洽甚欢。方以平生游好,最兹称意。忽一日饮刺史署,归而无疾遽卒。”这里点明了刘开的死因。刘开和任寿世非常投机,经常在一起饮酒。有一次在州署饮酒后,就发病去世了。
《刘孟涂集》中有《闰七夕》一诗,诗题下有小序说:“任霁峰太守置酒……因赋二律。”知州任寿世在七夕当天,召集了本州的知名文人在州署的亳州志局饮酒,参与者大多还是志书的编修人员。刘开当时还作了两首诗,说明七夕节时刘开还是健在的。此诗感慨了七夕的美好,表达了对家人的思念,以“广寒尚有神仙侣,碧海年年恨到今”结尾,竟成为刘开绝唱。
推理来看,在七夕这样一个美妙的日子里,知府任寿世不忍刘开寂寞孑然,召集亳州群贤,一起通宵达旦地饮酒作诗。然而刘开积劳成疾,不胜酒力,引发腹疾而死。用一句现代的说法,可能是饮酒过量导致了急性肠胃炎,疼痛而死,正好印证了“腹疾委顿,势不起”的说法。
在方东树所撰的《刘君应台暨夫人吴氏合葬墓志铭》中,有这样一段令人痛心的描述:“归而无疾遽卒,道光四年七月也。夫人间相惊怛欲绝,而妇倪氏复自经于房,当是时如舟行遇风,猝遭覆没。”刘开死了之后,他的夫人倪氏悲痛过度自杀殉节,一个好好的家庭就这样瓦解了,好比行船遇到风浪而颠覆一样。根据墓志记载,倪氏育有两女也夭折了,多亏她的奴婢生下刘开的遗腹子刘继,刘继被其奶奶吴氏抚养长大,也有所成就。还有一个传说,刘开归葬于谯东芍花田。此说有误,据刘开家族墓志来看,刘开应是归葬桐城了。
刘开的人生如同芍花一般,艳丽而短暂,充满了遗憾和怅然。据刘声木《桐城文学撰述考》考证,刘开除《刘孟涂集》四十四卷,还有《周易绪言》《大学正旨》等十余部作品,这些都是他短暂人生中的丰厚成果。大部分遗作被友人姚莹等整理成《刘孟涂集》。
刘开的命运,是清代文人的缩影。在严苛的礼教桎梏下,他们无法自由地挥洒才华、表达思想。要想在仕途上崭露头角,他们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科举考试中。无数个含辛茹苦的织机吱吱作响,无数个寒夜暑日的反复煎熬,只为争取那渺茫的机会。读书人的心智在这样的精神煎熬中被煎煮、被拷打,像一盏孤灯,深入漫漫无边的黑夜。刘开生前曾羡慕姚莹,后者虽然成功考中进士并得以为官,但同样未能伸展抱负。在《祭刘明东文》中,姚莹感慨道:“倘幸不亡,竟出而见用,其能不为世骇异而忌嫉摧抑之,俾得竞行其志与否,未可知也。苟求免焉,则脂韦淟涊而已,而君必不能然,则君之不用,岂可云非幸耶?”假若刘开有幸考中做官,一定会因才能被人嫉恨,能否实现抱负也未可知。如果只求仕途,就得圆滑处事,苟且偷安,这必定不是刘开的性格,未入官场或许是对他人格的成全。
无论是公开撰文肯定曹魏,还是在家中养芍花,还是连连酣饮,过去有志于科举的刘开必不为的事,如今失意惆怅的刘开都已经不计较了,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性情与主张。在亳的这半年,是刘开最自由洒脱的时光,也是刘开人生的谢幕演出。刘开的故事终于一场他人书写的葬礼。刘开的个体记忆,他人的评论言说,最终被改造为文字记录下的历史。刘开生前,他向往像人们口中所说的名士那样活着。刘开死后,他确实在人们的记忆里像一个名士活着。在后人的故事里,刘开是享有盛名、人生圆满的人,而生前的所思所感早已经隐入尘烟。
恒心源自囹圄,初心常在归途。赴京赶考失败是一个拐点,此前是自我融入客体的过程,此后是自我觉醒的过程。俗世洪流,站得住脚已经千辛万苦。刘开在一次次挣扎中,最终找到自我,安于本我。刘开的最后几年很像苏轼的经历。一千多年前,苏轼在人生的最后一年感慨,“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曾经有着忠君爱国、建功立业的功名心,但越努力离初衷越远,“阁臣”变成了“楚囚”。人生像无法掌握方向的小舟漂流着,但依然坚强地抗争与活着。刘开纵余生于山水,安心于文章传世,想必也受到了苏轼的启发。刘开有诗云,“虚名久已愧南州,自昔登龙忝胜流。苏轼文章惊一见,魏公德量本千秋。”︹《刘孟涂集》后集卷十一︺这表明他为自己被虚名所累、未能真正有所成就而感到愧疚,同时以苏轼、司马光的文学成就为榜样,激励自己的人生前程。
个人不幸创作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不仅在桐城,刘开的名字与作品在亳州同样被深深怀念与传颂。每当春夏之交,亳州的万亩芍药花海盛开,万紫千红,美不胜收,这时刘开的芍药诗便会再度在人们耳边响起,拂过花丛,抚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