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文字记录自己的心事,有时也用表情。树用自己生存的姿态,告诉你,它都经历些什么。
一条南北路,西侧的杨树全都向东南弯着腰。你自南而北驶过,会认为谁教化了它们,行如此恭敬大礼。这是西北的风,一年一年,让它们成为这个样子。北风刮来的时候,村庄和树木,都没有太大的抵御能力。冬季是它们最瘦弱的时候。
路东的树,大都端端地立着。尤其是槐树和泡桐树,只有夹杂的杨树学着样,躬起身子。西北风过了路,就敛了翅子,不能令动太多的东西。
那场黄风,起得有点突然,有点武断。它不但改变了一些树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天是从赵庄户开始黑上来的呢,还是从鸭庄?反正就是从西北。黑风陡暗的,“呼”就起来了,天上的云被撵得一朵不剩,满天满地只有扯着长音的黄风,天空和土地不分家。树上的叶子、房屋上的草、绳上来不及收回去的衣服、碎纸烂片,一下子裹到了空中,有的被吹到郑店子,有的落在大河里。
毛妮背着一篮子草,正往前挪,黄风推着她,进了一家院子,又将院门狠狠地关上。白脸儿正站在堂屋,看着黄天发呆。一个小草垛进来了,他满心欢喜,黄风不知道毛妮的父亲讨厌这家子。白脸的兄弟像被鬼拿住似的,捂着头厉声叫:刮黄风了!刮黄风了!他从厕所出来,刚提上裤子,就被掀到了院里。白脸的母亲拎小鸡一样,一把把那孩子弄到了西屋里。
黄风一溜子拧着身子往前跑。从西北葛瞎子屋后开始,折断了十羔家三棵大桐树、玉兰家两棵高楝树,推倒了田二傻子家的破墙头,刮走了宝义家两只大水羊,还把一个没赶到家的老木匠,挤到了社会家厨屋和厕所的旮旯里。
一棵一搂粗的紫楸,也被拧断了腰,就像是拧毛巾,顺着丝绺倒在社会家厕所的土墙上。这堵墙,扛住了紫楸树,救下了老木匠。
毛妮的爹,不同意白脸做他的女婿。 白脸变成了红脸,白脸一生大气,脸就会红。他沿着东杨庄大大小小的路,一遍一遍地吆喝:你说不同意,算个逑,问问你闺女,她可愿意!非得扯着孩子进你的门?
他爹把毛妮赶出了家门。
毛妮应该有个好结局。她识文断字的,人又安静。那场黄风做了恶人。当白脸因为一碗饭、一把草、一件没洗的衣服,打毛妮的时候,庄上的人,看着毛妮青紫的脸,就会说:当真是大风刮来的媳妇。
许多年以后,老木匠过世了,住进了黄风拧倒的那棵树里。(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