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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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突然刮起大风,风横着吹,窗外的麦苗贴着地面,柳浪直飞,水的波纹翻滚出了声响。尽管我关了窗,仍能嗅到一丝土腥味,还有那些餐车被吹得歪歪斜斜,鸟雀鲜迹,人把风衣裹得紧紧的。春日劲风,有时候吹起来比秋风还要摧枯拉朽。

大风天里,日色有些浑浊。若置身旷野,风的劲就更大一些。念及少年时,跟着母亲到外婆家去送雁馍,那是旧历年二月二,晚辈给长辈送雁馍,寓意健康长寿。嫁出去的闺女,也有“雁归来”的寓意。那年,母亲挎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刚出锅的雁馍,外面盖着印花蓝布,很是好看。无奈的是,风太大了,很快吹走了蓝布,吹到了麦地里,我去追,风太大了,把小小的我吹翻了两个跟头,蓝布也没有抓住,幸好麦田柔软,我竟毫发无伤。后来走到外婆家,发现雁馍的皮都被风吹得咧开了嘴。外婆说,大风吹得雁都笑开了。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被风吹倒。奇怪的是,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风刹住,竟然发现盖竹篮的那块蓝布出现在地头不远处,我跑过去捡起来,掸了掸土,满是旷野的气息。

在我们亳州,乡间邻里或路人,若有个摩擦拌嘴,一人爆了粗口,有修养的人是不还嘴的。会说,你骂的都被大风刮跑了!——其实,这不是示弱或胆怯,而是不与你计较。不计较,是乡人独特的处世哲学。拳头再硬,可以打碎一块石头,打伤一棵树,却没有人能打散一阵风。相反,你如果用力过猛,还有可能被风吹倒,栽掉一颗牙齿。

没有人能征服一阵风,我们能做的只是借着风力,放飞一只风筝。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说的可不就是风筝,至于人,空有青云志可以,上青云哪能轻易做到呢?

也许可以。玉壶买春,春日里,一杯好酒,三五好友,四五两下肚,七八个星天外,自然毫无遮拦,扬言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外公在世时,有句口头禅:人世间最痛快的事是——看大风吹四野,黄的飞,绿的留;喝滚水落汤茶,香气足,大汗流;吃匀称长条面,辣子足,多放油;还交不磨叽的朋友,有话说,有屁放。

外公没有太大学问,个人觉得,以上四点,除了最后一点,其余皆算大雅。仔细想来,有话说、有屁放的朋友才算得上真朋友,凡事瞻前顾后、念七虑八,还是朋友之间的做派吗?

我观察过外公吃面,一盘面,风卷残云,通常不会超过五分钟。我也观察过外公喝茶,不管是嫩竹叶煮的茶,还是那种集市上买回来的茉莉香片,都要呼噜噜地喝到额头冒汗。然后搪瓷缸朝桌上一顿,做活去。我没有见过外公的太多朋友,外公说话直率如风,也许风头太盛,得罪了不少人,但留下来的都是过命的交情。

一个冬日,风很大。外公在田埂上挖白菜,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循声找去,在一百米开外的沟头上,显然是一个被丢弃的婴孩,嘴唇已经冻到乌紫,外公丢掉白菜,把孩子揣在大袄里,抱回了家。

是个男孩,灌了两口热汤,缓过神来。多好的孩子呀!外公感叹,多亏了那阵风把孩子的哭声给刮过来,不然,说不定悲剧就发生了。

说这话,已经是六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乡村经济条件相对落后。外公给那个男孩取名“风生”,把孩子养到三个月大,孩子的父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敲开了外公家的门,双双跪倒在外公跟前,然后,“风生”又有了爹娘。

那个孩子现在也已年近古稀,我在外公的葬礼上见过他一次。外公下葬那天,他伏在外公的坟茔上,哭得好像是那天的风声。

长风过境,最爽利。这个世界上,每个季节都不缺少大风天,就像这个世界上,总有大风一样性格的人存在。

外公去世后,每每工作和生活上遇到难处,我总会到外公的坟前躺一躺,尽管每次坟头都要在清明前后添几锹土,他的坟包却越来越小,好像他距离我们越来越远。我躺在外公的坟头边,黄土松软,松柏青翠,嚼着草根儿,看天上,云卷云舒,都是风在导演。

风卷残云边,水落石出处。有很多事情,在外公“身边”躺一躺,坐一坐,我就释然了。

三十五岁之前,我是不练书法的。之后,我愈发觉得书法中的气韵流转。

人总是在特定的年龄开始接受特定的事物。

五年前去台湾,看到王羲之的《长风帖》。隔着玻璃柜子,泛黄的宣纸上,羲之笔墨龙蛇飞舞,让人隔着玻璃,顿觉右军墨色飞白熠熠,腕下生风流转。

——“每念长风,不可居忍。昨得其书,既毁顿,又复壮温,深可忧。知贤室委顿,何以便尔,甚助,耿耿,念劳心。知得廿四日书,得虎廿二日书,云新年乃得发。安石昨必欲克潘家,欲克,廿五日也。足下以语张令未?前所经由,足下近如似欲见。今送致此四纸飞白,以为何似?能学不?”不愧是王羲之,笔下力逾千钧,笔锋从宣纸上扫过,又有些风轻云淡的意思。笔锋化作鸿鹄,在纸上掠飞,蜻蜓点水一般,一通写下来,浩荡万里,姿态翩翩,令人击节。不得不说,王羲之的草书中吸纳了长风过境的气韵,举重若轻,铁钩银划落在纸上,旋即弹跃起来,凌空飞舞。

同样的书法,韩愈曾在《送高闭上人序》中论及张旭书法:“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草书与长风,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灵魂契合。浓墨好似风融长河,淡墨好似风入乱石山丘;焦墨好似风过秋日树梢,枯墨恰如风过冬日荷塘。

董其昌曾在展玩《大风帖》后,写有题跋:……今日於名园展玩永日,大可消暑,当辟尘犀,诚为厚幸。

观王羲之草书,眉目流转之间,可以消暑吗?鄙人也觉得是可以的,旧笔墨之间浸润的人文气息,笔势运存之间的力道,当如长风,在我们心里扫过。不是有句俗语吗:心静自然凉。

大风可以吹走很多东西,山上顽石,人间顽固,水中游鱼,南山落雨,北坡老榆,西山老妪,却吹不走一些笔墨,经年再顾,仍觉如风在耳,如笋破土。

(责任编辑:支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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