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到皖南山区,刚一进入山路,暑气顿时消散在浓密的树荫里。山外的街市还在喧嚣着人语车声,这里却早有松风吹过衣襟——它们从海拔几百米的高处漫下来,裹着野兰的清芬,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朋友小戴背着帆布包走在前头,帆布上洇着汗渍,他忽然转身笑着说:“你听,布谷鸟在叫‘割麦插禾’呢。”
暮色四合时,我们住进了半山腰的民宿。主人家的阿婆已经开始做饭,她往灶膛里添了干松枝,火光映得窗纸上的竹影摇摇晃晃。我倚着木栏看天,总感觉星星异于寻常,特别亮,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小戴捧来民宿特备的粗陶茶盏,沸水冲下时,碧螺春在盏中舒展如睡眼初醒。此刻,茶香混着虫鸣漫上来,月光也悄悄地落在我们沾着草露的裤脚上。
提及古人的山林之思,总绕不开陶渊明的锄头。那个在彭泽县挂印而去的中年人,把官服叠得整整齐齐,转身就投入带月荷锄的日子。他写“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绝不是文人的矫饰——当你见过南山下被晨露滋润的豆苗,见过夕照里追着牛犊跑的孩童,便懂得所谓“隐逸”,不过是把被红尘揉皱的疲惫心灵,置入山林重新舒展开来。就像此刻民宿前的竹影,于夜风里摇出簌簌声响,那应该是草木在山林间最本真的一面。
王维在终南山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指尖拨响的不只是琴弦,更是山水的清音。那日在山路边遇见一丛野杜鹃,开得泼泼辣辣的,忽然就想起他画里的意境——原来大自然早把浓淡干湿都调好了,只等有心人带着闲情来泼墨。暮色渐浓时,山雾从谷底漫上来,给山林披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面纱。
想起在城里的日子,整日里忙忙碌碌,加不完的班,汹涌的人潮推着你往前,连呼吸都带着仓促的味道。于是总在倦怠时往老家跑,那里有爱人亲手打理的园子。从前满是青菜萝卜的地头,如今成了另一片“山林”:春日里,樱花落在石桌上,我蹲在修竹旁给月季搭花架,爱人提着喷壶走过来,水珠喷洒,惊起了停在梨花瓣上的蝴蝶。她总笑我“城里待不住”,却不知当我看见她在桃树下捡落花的样子,忽然懂得辛弃疾词中之意,“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原来最好的隐逸,从来不是孤舟独钓的清苦,而是有人与你共守一园春秋。
昨夜在民宿前坐得久了,露水沾湿了裤脚。小戴忽然指着天空深处,问我:“你说,陶渊明当年仰头看星时,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发呆?”我不语,也许是无法回答。山风掠过檐角的铜铃,叮咚声里,远处传来山溪的低吟。恍然明白所谓“拂袖入山林”,从来不是逃离,而是给心灵留一片可以随时归隐的净土。
清晨下山,遇见一个背竹篓的当地居民。他热心地递给我们一把野莓,吃在嘴里,酸酸甜甜,充满了纯粹的味道。回头望时,那处民宿已隐在云雾里,唯有檐角的竹梢还在轻轻摇晃。忽然想起老家园子里的那排修竹,此刻该生长得郁郁葱葱了吧?原来当我们在城市的喧嚣里学会“拂袖”,学会在方寸之地种几株花、养一缸鱼,便是把山林的风雅,慢慢种进了日常的晨昏里。
山外的太阳渐渐热起来,我们踩着碎金般的树影往山下走。终于懂得古人的山林,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每一个愿意慢下来的当下——是皖南民宿前的星光,是老家园子里的翠竹,是你我拂袖时,指尖漏下的那缕带着草木香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