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机轰鸣着远去,带走了沉甸甸的丰收,也带走了田野最后的热闹。十月的风,一下子空了。天高云淡,一眼能望到很远的地方。就在这片空旷里,它站在那里——那位披着旧衣衫的、秋天的孤独卫士。
它的身子微微斜着,仿佛跟西北风较了一辈子劲。父亲那件蓝布衫早已褪成灰白,袖子破了好几个洞,像流苏般垂着。草帽歪戴着,遮不住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两只胳膊直直地伸开,既像是要拥抱整个田野,又像是要拦住什么。这姿态让我想起古时的戍卒,守着早已平静的边关。
走近些,能看见竹竿做的骨架已经发黑。一根麻绳勒进腰间,系得死紧。麻雀落在它肩头,跳两下,又飞走了,它们早知道这是个假人。可它还是站着,从谷穗低垂站到田野空荡,从蝉鸣聒噪站到秋风萧瑟。
阳光很好时,它的影子从西拉到东,长得能跨过好几垄地。黄昏来得早了,夕阳给它镀一层金,这时节它最好看,像个得道的僧侣,浑身都是静默的禅意。夜里霜降下来,晨起时你会发现它的草帽檐上、破衣袖口,都缀着细密的露珠,亮晶晶的。它不说话,可风来的时候,稻草身子窸窣作响,那是它的语言。
有时候我会想,谷子都收完了,鸟雀也不来了,它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父亲说过,等这场秋雨下透,就得把它收回来了。可我觉得,它守护的或许不只是那几粒稻谷。稻子黄了又割,割了又种,田野热闹又寂静,寂静又热闹,总得有个见证者。
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可稻草人的寂寥不一样。它的寂寥是饱满的,踏实的,就像谷仓里堆满的新稻。使命完成了,它还不肯退场,非要站到最后一刻,站到北风呼啸,站到白雪覆盖。这种坚守,近乎一种倔强的仪式。
不禁想起山里的守林人老陈。他那间小木屋我去过,夏天蚊虫咬,冬天北风刮。问他图什么,他笑笑:“树在长大呢,得有人看着。”还有镇上的老邮递员,骑一辆绿色自行车,车铃叮当响了几十年。如今哪还有人写信呢?可他照样每天出班,擦拭那辆老车,整理空荡荡的邮包。有人问起,他也不多解释,只说:“万一呢?”
他们都是稻草人。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里站着,站着站着,就站成了风景。时代轰轰烈烈往前跑,他们留在原地,成了最沉静、最可靠的坐标。丰收时没人注意他们,丰收后更没人想起。可若是少了这些静止的身影,这世界该多么空荡。
起风了,稻草人的空袖管飘起来,像要乘风飞去。可我知道它不会,那根深深插进土地的竹竿,已经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它的孤独,是一种圆满的静默。
每一次望向它,都像是在阅读一首关于责任与时间的无言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