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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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刚从事文字工作,对亳州的许多地方还较为生疏,一些乡镇的名称常被我弄得菽麦不分、颠三倒四。一次我在看一个文字材料,为一个乡镇是“卫岗”还是“位岗”而纠结时,别人却告诉我正确的答案是“魏岗”,让我一度有些失望。我执拗地认为魏岗的“魏”没有“卫”或“位”更有故事感,更能给人以想象空间。在当时我的认知中,魏就是一个姓氏,以姓氏起首搭配一个砖头瓦砾之类的名词,这样的地名结构在乡村很多,觉得有点随意而又乏味。

就像不能轻易以貌取人一样,以“名”取人也会出现偏颇,而推至以“名”取“地”,仅在名称字意上试图破解一个地方的身世密码,则与以貌取人一样,可能会导致缘木求鱼、无知者无畏的误判,当初我对魏岗之魏的认识就是如此。

一个周末的早上,我与几位文友在涡河与小洪河交汇处的一个路口,一同集合,向亳州西北方向进发,目的地就是魏岗。

县乡公路上,车辆、麦田、厂房、树木,城市和乡村、传统和现代的不同场景,交错着在车窗外依次闪过。视觉有些疲乏时,却看到一座汉阙式地名碑立在路旁,上书“魏岗镇欢迎您”的字样,犹如一位身材高大的当地人,身着汉服,峨冠博带,双手抱拳站在门口,既是迎客,也是展示身世的不俗和志趣的高远,让人不由得多了几分敬重。

至魏岗集,这里的主干道都立着醒目的路牌,但名字却不寻常,如孟德路、魏古路、孔明路等。很显然,“孟德”是指亳州的重量级老乡曹操,“魏古”是寓意这里拥有曹魏古风,而“孔明”则是三国演义中与曹操相爱相恨的一代名士诸葛亮,这一切都在向外界昭示魏岗的“魏”非同一般,是与曹操一生功名息息相关的魏王之魏、魏武之魏、三国之魏。

如此高调标榜与曹操的关系,就像是同村的一位邻居,宣称自己与高层一位发达显赫的大人物曾是铁哥们一样,弄不好就会被外人嘲笑。当地人对魏岗之魏的解读,会不会也是一厢情愿的“攀高亲”的臆想呢?

查阅魏岗镇的资料,有解释为:“魏岗镇因曹操获封魏王,谯郡(今谯城区)为曹操的屯兵之地,从谯郡到魏郡设有十八个岗哨,魏岗即其中之一,因此得名。”由此看来,魏岗的曹操之魏,是有来源的。但对于这一说法,往深处再查,却是表述不一。

从可检索的历史文字记载看,魏岗之称最早出现于明代。嘉靖《亳州志》载有“魏家岗”,清代地方志沿袭这一称呼。1984年出版的《亳县地名录》解释说,过去亳州通往开封的官道经过此地,沿途有十八岗,魏岗为其中之一。当地可能有魏姓人家居住,故而得名魏家岗。显然,以上并未提及曹操或曹魏,且这一地名的文字收录时间是三国之后数百年的事了。

然而,史料记载毕竟有限,更多浩瀚而生动的历史是在文字记载之外发生着,何况对于一个被称为“岗”的不起眼的地方。实际上,在文化教育、文字记录和传播条件极度有限的情况下,一些“小地方”的历史就是靠一代又一代人口口相传、流传至今的,被统称为民间传说或民间故事,这本身也是历史的一种存在形式,可以说是无字之书、无书之史,虽然有模糊变形、语焉不详之处,但对解决许多“小地方”的历史缺失,起到一定的连接与辅佐的作用。

从遗址考的角度来看,有三种说法与曹操有关,除了“十八岗”之说,还有“马场”说,是指魏岗镇有一村庄叫马场,据说曹操曾在这里练过骑兵,人们称此为驯马场,简称为马场。史载曹操确实数次“军于谯”,到魏岗涡河一带驯马练兵应是一件靠得住的事情。而第三种说法,则是始于十多年前那场喧嚣一时的“曹操墓之争”。

“这两个土丘的土层中散落着古代的砖瓦、陶器等碎片。丘北不远处原来有一座古庙,老人说最少有一千多年了,名叫‘吊台庙’……”

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日,魏岗镇人高杰站在一片麦田的地头,向人介绍他的发现。他认为,魏岗镇南部高庄附近的田地里有两个大土岗,可能与曹操有关,而且,很可能是曹操墓!

在他的指引下,可以看到在高庄的一片田地里有两个大土岗。远远地,两岗东西相邻,地势高于周围的麦田。

大土岗是什么时候形成的,附近没有人能说清楚。在2010年,河南安阳方面说找到了曹操墓,引起学术界和舆论的质疑。高杰却想起,自己的家乡魏岗应该是和“魏王”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这两个土丘,会不会就是曹操与卞后的“高陵”,附近的高庄会不会因这个“高陵”而得名呢?他查阅大量资料后推断,这个地点与曹植《武帝诔》中记载“既次西陵”中的高陵的方位相近。而且,土丘的南边有座“三官庙”,这和曹丕《武帝哀策文》中所指的“……卤簿既整,三官骈罗……”相吻合。

他还从当地村庄名称等种种线索中,去极力捕捉这里与曹操、屯田、曹操陵墓之间存在的若隐若现的逻辑关系。

当时高杰有两个身份:亳州市三曹文化研究会特邀研究员和市篆刻学会副秘书长。他在自己的博客上撰文,系统发表了关于“魏岗”的一系列观点,在当时国内曹操墓争议的热潮中被迅速传播。不久,“三国文化全国高层论坛”在苏州召开,据媒体公开报道,安阳曹操墓真伪的讨论是主要议题,来自全国各地的二十多位专家学者对曹操墓的真实性进行了反驳。高杰作为曹操故乡亳州方的代表,被邀请参会并发言。

正是如此,魏岗之魏是曹魏之魏的说法,一度从民间走向了前台,登上了国内知名论坛。

之后,多人慕名前去觅古,我是跟随者之一。于是,高杰就成了热心的向导,不厌其烦地向来者讲述他的发现。至今我还记得他那时身着唐装,络腮胡子,二目有神,如同从古装剧里穿越出来的侠士。

2010年10月,中国亳州曹操学术研讨会在亳州举行。会议间隙,参会的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考古研究所原所长刘庆柱,“开小差”赶到谯城西北的魏岗,由高杰做向导,去实地感受高杰眼中的“曹操高陵”。

刘庆柱看后的感想不得而知。此后,魏岗“高陵”的说法也渐渐淡了下来,就像被大风吹到天空的一朵闪着光泽的蒲公英,风过之后,慢慢飘落,淡出视线。而吹散开的一粒粒小小的种子,却飘向天空,落在魏岗这片土地上,年年绽放出无数星星点点的小花来。

在魏岗,“魏”或许已成为包含着诸多情感和愿景的一个意象符号。它在本意上虽然是姓氏之魏,但在地域群体心理上已延伸为宏大的曹魏之魏,同时又超脱出以上两者,嬗变为这个地方注重文化弘扬、谋求文化兴镇的一种寄托和载体。在当前崇名人、尚文化的语境下,对一个乡镇而言,这实属一种值得尊重的价值趋向和突围路径。

魏岗镇党委政府所在地是一个20世纪80年代建起的院落,后在原有基础上有所改造,大门门柱和新建筑上部加上了汉阙式瓦顶,体现出这个镇领导层面对当地汉魏文化的融入与弘扬。大院内,有两个“院中院”。外面大院开阔幽雅,翠竹,石径,桂花树,荷花池,飘荡着四十年树龄的桂花香味和鸟的啾啾声。向西,是青砖灰瓦的二进院墙,开着两个“月亮门”,踏门而入,只见一排传统脊顶式的办公用房,砖瓦结构,走廊,立柱,券顶,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常见制式,简约而厚重,拙朴而紧致,砖缝瓦隙之间似乎流淌着不同年代的时光密码。如此,房屋仍被完整保留并使用,这分明是一组活着的文化建筑。

循着有点沙哑却悠扬的地方戏的唱腔,我与同行的程诚君信步走到孟德路东边的一个街角小广场,这里到处是与曹操有关的“魏”元素。广场被命名为魏王公园,东北部是一个宽大的背景墙,上绘曹操策马扬鞭的大型壁画,并书有曹操的《观沧海》。南部临街处,立着的是一座同样是汉阙式的碑柱,刻有“魏岗遗址”四个字。

公园西部是一条长廊,树林掩映间,当地村民自发地一个戏曲班子围成一圈,有拉有弹,有唱有和,有高潮有鼓掌。那边小亭内,是几个老人正在玩着传统的纸牌,打的打,看的看,个个是一副专注忘我的神态。也有喜欢安静的老人,独自一人坐着,眯着眼,享受阳光在身上轻轻爬过的暖烘烘的感觉。

看到这里,我突然感觉魏岗之魏还应该包括魏晋之风。这里的人们身上似乎都透着一种超然和旷达。乐观,善于寄情,崇尚自然。

说起崇尚自然,魏岗的确有着优越的自然生态环境。涡河、小洪河穿越魏岗镇呈扇形射线,绵延到市区内交汇。其中,涡河岸边,高庄、谭营向西一带保持着天然的原生态地貌,云、水、鸟、树相映成趣,成为近两年人们爱去的网红打卡地,被称为“亳州小新疆”;小洪河岸边,又与洮河相汇,形成了安徽省传统古村落王河滩。老房子、老院落、老烟炕,更有杮、梓、楸等百年老树,让人陶醉其中而又肃然仰视……

这次魏岗之行,不知是在烙着年代印记的镇办公大院,还是在村民自发修葺的文旅民宿;不知是在淳厚自然的王河滩村漫步时,还是在古迹难寻、空留其名的金佛寺唏嘘时,我突然感觉有一种执念的释然,就是不再纠结于魏岗之魏的来源、本意,也不再穿凿于传说与历史之间是否附会、是否严谨。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不同的“魏”,它可以是历史,是学术,也可以是传说,是愿景;可以是河边的一棵树,可以是村头的一抔土;可以是清贫而高贵的生活,可以是粗粝而不舍的梦想。它已经是现代社会人们在乡土历史中打捞文化碎片、实现文化自觉的一种精神标识和心灵呼唤。无论对于是不同见解、字句珠玑的专家,还是对各抒己见、自说自话的草根,我们都应该放下学术或地域的大棒,向其投以无限的敬意和包容。

就像曹操墓,在中原一带,我们何尝不可以说,它就埋在不远处村庄外的那片麦田下呢!

(责任编辑:支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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