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卉(70后)
婆婆从发现癌症到殁去,仅仅四个月时间。虽然她没有生养我,十多年亲情相处,她已成为我生命的部分,一旦生生剥离,还是彻骨疼痛。生死之间,能更清楚地看穿人性,悲哀与愤怒让人心如死灰,心头的文字之源枯竭,灵感似乎也同她一起被埋葬,很久不愿提笔写字。
如今四年过去,再想起她,竟已是云淡风轻。
去年的一个秋夜,在道乡说道论坛,佘先生讲亳州俗语。台下笑声阵阵,我思绪游离,忆起婆婆,忆起婆婆口里的俗话。
婆婆临终头一天的愤怒一吼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八十一岁的婆婆患胆管癌,已病入膏肓,躺在医院的床上,如油灯,待最后一滴油耗干而熄。一众儿孙媳女拢在病床前不知道能做些啥,就听婆婆突然凄厉地叫骂:“说话嘡嘡响,尿尿啦啦淌――说人话不做人事――”声音拖了好长,一众人面面相觑。那差不多是婆婆临终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一辈子生活在赵王河岸边,种地、做小生意,养育六个子女。我嫁到她家时,她已六十大多,身体异常肥胖,常年腿疼,却劳作未止,喜欢独自生活,不愿跟着儿女,直到患癌才接受子女照顾。
婆婆向来霍达,啥事都看得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这怒从何来,我至今不得而知。但十分清楚,她一直都爱这么说话――简单粗暴,有时又不无道理,只要有人陪着,坐下来一说大半天都有话题。
我跟先生结婚后,常常因他的暴脾气暗暗生闷气。婆婆见了,一边数叨儿子,一边交待媳妇:“我这个儿啊,懂事的时候谁也没他懂事,对人好起来能叫裤子脱给人家穿,不好了吧,三脚跺死人家都不解他恨,生就这样的种!”顿了顿再说:“多往他好处想吧!咱摊着这样的人了,任性熬个坟,认命熬个人。谁家锅底门儿不冒烟呢,自己吃饭还咬腮帮子哩,你别跟他那样儿昂……”婆婆的话虽俗不可耐,却也能说到人心里去。于是,我便在婆婆的哲学里活成了如今的样子。
婆婆逝于二零一四年腊月初二,那是她给自己算了很久的日子。
远在多年前,她给我儿子(她最小的孙子)说:“我是等不到你结婚了,等你三哥结过婚我就该死了。”还有一种算法,是她去世前一年说给我的。她说:“你奶死时我四十一岁,你爹死时我六十一岁,过年我八十一,又够二十年了,该死咯!”是的,婆婆死于八十一岁。
按说,她在寿限未至时早已看透了生死,却依然在临终前嚎啕哭诉,那天她放声痛哭,临近病房的人都过来围观,她说:“我不想死啊,我不舍得跟前的孙男娣女啊……”她是不知道,谁又舍得她走呢?
婆婆去世第二日,我过楼下的街口。烤红薯的甜香味扑鼻而来,我立刻想要走过去买一块给婆婆吃,又突然想起——她已故去。前方红灯亮起,左右两侧的绿灯打开,行人和车辆在灰暗中如水般涌出,超越,交错,肩膀擦过肩膀,背影对着背影,然后,各自消失在奔赴的方向。我久久伫立,不知道婆婆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