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景雪(60后)
母亲不识字,从小到大记得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丫头,好好跟先生念书识字,别象你娘,一辈子睁眼瞎。从我上一年级开始,只要遇到墙上写的那种巨幅标语,母亲总要停下来指着字问我,可认识?如果我很顺利地读下来,母亲高兴,我也很高兴。如果读不出来,母亲会停一会,看看周围,如果有上衣口袋挂着钢笔的人,她会让我迎上去问问,这个字念什么。我有时感到很不好意思,母亲就拉着我,笑着迎上去请教。事后,母亲总会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就张一下嘴,认个字,不丢人。
一
母亲不识字,但母亲很准确地说出二十四节气的名称。从打春开始,总有与二十四节气相关的谚语时不时地出现在母亲的语言中。春打六九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三伏里头加一秋。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这些谚语都是在母亲不经意地说出,没有刻意教过我,可我一直记得。
有些谚语带有预言的神秘。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对这个谚语,我总是不解,上年的八月十五的云遮月,怎么就能判断第二年的正月十五下雪不下雪呢?四月十二湿了老鸪毛,麦从水里捞。每一年的四月十二要是大晴天,母亲总是松了口气说,四月十二没下雨,巴望着午季有个好收成,老天爷给吃,乡下城里日子都好过。淋伏头,晒伏脚,乡里的老头泥里摸。要三伏的后几天下雨了,母亲会很担心地说,也不知秋庄稼能收几成,今年秋天雨水多。可能受母亲的影响,关注天气,关注每年的庄稼的收成成了我的一个习惯。
二
母亲不识字,一辈子领七个孩子。我小时候对医院有一种恐惧感,有点小病都是母亲自己给我治。
家里孩子多,父母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注意看一眼孩子。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太健壮,还特淘气。父母亲都上班,我二姐背着我跟着大孩子满地里野着玩。整个夏天,树上结什么,只要不苦涩的难以下咽,二姐都要摘下来给我吃。梧桐果、生枣、生瓜吃了一肚子。到了秋天,肚子发撑不好好吃饭。每到这时,母亲就从屋檐下取来平时攒的鸡屎皮子(鸡内金)用鏊子熥焦,用小擀面杖擀成粉未,喝稀饭时,象撒芝麻盐一样撒到我的碗里。有一年春天,我也不知怎么了,身上起满了红红的疙瘩,父亲坚持去医院,母亲坚持用一种叫”大风条”的树叶熬水给我洗澡。父亲和母亲因为怎么处理我身上的疙瘩差点吵起来。后来,我哭着不愿去医院,母亲用大风条熬水给我洗澡。从小到大,我很少打针,不到高烧烧得我迷糊,我是不愿去医院的。要是我拉肚子,会用一种叫绞股蓝的草药在干净的锅里熥热给我捂肚子。我肚子发胀,母亲会用椿树的陈年种子煮水给我喝。要是哪一段时间,我头发发黄,光吃东西不上肉不长个,母亲连哄带骗地把我带到一个姓沈的老中医那里,那个老头会笑咪咪地说,丫头,给我看看你的手白不白。我知道没有好事,又赖不掉,极不情愿地伸出手。那老头会用银针扎我的中指,我疼得哇哇大哭。扎好后,那老头会叮嘱母亲,给丫头捏个小鸽子吃,不要出血,捏死炖了吃,打打丫头的疳积。
三
母亲不识字,我们兄妹七人有六人都完成了学业。那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个人养我们七人,还有年迈的爷爷。有人就劝母亲,闺女长大了要说婆家,是人家的人,能是几个字就行了,还非要上到高中毕业?下了学给你搭把手,你也少累些。母亲不解释,还依旧让自己的孩子完成学业。2016年,我的散文集《潇雪散文》出版,我带着定稿的小样回娘家。母亲说,我不识字,给你爹看去。我把书放在父亲的遗像旁,点上三炷香,潸然泪下。
母亲不识字,母亲常常说:别人有难的时候,伸把手。一辈子长,谁一杆子都耍不到头。母亲交代长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不论小子、丫头都要靠自己吃饭。有智吃智、无智吃力。爹娘有不如自己有,两口子还要隔个手。堂堂正正地干活,我养的孩子,谁都不能低三下四的吃眼角子食。我嫁人的前一天,母亲对我说:有娇闺女,没有娇媳妇,到了婆家,多想想婆婆的难处,别懒多干活。你婆家人口多,人家领大儿子也不容易,别让婆家的人认为你娘领一个不懂事的闺女。有了难处,来找你爹你娘……
四
母亲1927年出生,属兔。在那个年代女孩子上学识字的不多。母亲不识字,但母亲有文化,那种文化就是千百年中国的传统文化。母亲们不知道诗经论语,但是千百年来的中国母亲,就是靠着一代又一代的口传心授教育着自己的孩子自立自尊、自强不息。母亲们不识字,不知道唐诗宋词汉赋元曲,但是她们有文化,母亲们的生命中承载着中华民族以善为本、淳朴宽容的情怀。这些东西,像一种是无形的、无意的、无声的基因决定着我们的生命的走向和人生价值的取舍。这些东西伴随着我们长大成人;伴随着我们成家立业;伴随着我们把这种东西,无形地、无意地、无声地注入到我们孩子的生命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