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与他的远方
□陈柏清
六叔是农历九月十五生日，过了重阳节他再跟一趟车，就可以正式退休了。夜半时分的九月站台，露白，已有寒意。六叔帮最后一名旅客把拉杆箱上的包裹提上车，无声地站到信号灯亮起，收踏板，关车门，走进车厢，悄声询问，默然换票，帮旅客安顿行李。他的身材有些发福，对讲机稍显为难地挂在后腰上……
摇晃的车厢中他慢慢走来，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有什么困难吗？该上铺休息了。”“六叔。”我招呼。摘下头上的风帽。他愣了愣，“四妮子，你怎么在这？……”国庆假期访友，本来可以坐动车返回，但我刻意请朋友订了这趟普快的卧铺，三年没见到行将退休的六叔，突然很想在重阳节到来之际，与他一起在他钟爱、奔跑了大半辈子的铁轨上度过别样的时光。父亲去世后，六叔是我叔伯辈中唯一的亲人了。
六叔用手势告诉我上铺，他悄声说，“六叔明儿白天陪你。”他宽厚温热的手掌托着我的脚丫子，把我托到顶铺。枕上是轰轰隆隆列车前行的声音，悄悄看着坐在廊道椅子上昏暗壁灯中的六叔，不知他在这熟稔的摇晃中想些什么。
还记得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我五六岁，他戴着大盖帽，和爸爸的不同，他是暗蓝色，六叔那时年轻，也很帅，个子高挑，白净大眼浓眉，他撕开纸袋，从里面拿出糖来，对躲在门后的我说，“来，六叔抱，不让抱，没糖吃！”我不出来，一直躲在门后，大概是他帅得令人有距离感，糖是吃到了，是等他走之后。人至中年，我回想了一下，见到六叔的次数可以数得过来，奶奶生日，我结婚，他生病做手术，父亲去世，这一次的刻意偶遇，还有几次我去他家里。很多节日都是通电话，我问，“六叔，走到哪了？”“镇江呢！”有时是他地。“可有饺子啊？”“有，有！好几样馅的饺子！”然后听见车厢里旅客互道新年祝福的声音。
六叔的车厢两大特点，干净、温馨。遇到不讲究的，前脚扫，后脚就扔瓜子皮，他不呵斥，像告诫兄弟或亲人，他说，“那多磕碜呢，到处扔垃圾，来，再有垃圾放这里。”边再扫，边递过装垃圾的小铁盘。上车时你也许心里有过客感，下车后你已经对这节车厢和那个干净、幽默、乐观的列车员有了莫名留恋。
六叔在铁轨上跑了一辈子，从绿皮火车提着热水瓶端茶倒水，到现在高铁动车，六叔一直在条件较差、行距长、速度慢的普快上坚守。
六叔给我掖掖被角，我听见他脚步轻轻走向车厢另一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腿勤，脚轻。
第二天睁开眼睛，看见六叔正在理窗帘。一个小姑娘咯咯笑着跑过来，没想到一下撞到了六叔腿上，冷不防的冲击力使六叔一个趔趄，笑声戛止，小姑娘呆住了……六叔迅速站稳，摸了摸孩子的小辫子，“你的笑声真好听，告诉我，你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咯咯的笑声又起，随后的妈妈歉意地说，“真对不住！”六叔笑，“没事儿，没事儿。快看着点孩子，安全要紧，别跑摔了。”
坐在椅子上，看着六叔一路卷窗帘，一路铺阳光。这个重阳节他注定还在车上过，可是以后的重阳节，亲人们不会再遍插茱萸少一人。
六叔坐过来，我说，“六叔，退休后第一件事儿你打算做什么？”六叔未假思索：“当然是去看你爷爷奶奶，伯伯们。”他沉默的侧影叠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还有你爸妈。他们比我孝顺啊！”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收集了好多花籽儿，你奶奶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花，我回来给她讲走过的那些地方的花，她都没见过，现在我要把这么些年收集到的种子种到她的墓前，明年春天开起来，你奶奶一定开心得不得了。”笑意回到六叔的脸上，他的眼眸闪着孩童般的光芒。
“是啊！”我也笑了，明年春天奶奶的墓前会是姹紫嫣红，那是一个游子的歉意，也是一个儿子的祈愿。六叔曾经送无数游子离去、归来，如今他在这个重阳之后，可以真正回到家里安度晚年，那时，六叔也会时常想起那些奔跑在铁轨上的思念和节日，那些属于他的远方吧！
文章不错，点个赞再走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