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家天天热热闹闹的,就算树叶子落满地的时候,也不显着荒凉。
她家矮墙外,是几棵直端端的大泡桐树,一到秋天,树叶子不光落到它主人的地上,也落到春草家用烂瓦盆盖着的矮墙上,落到矮墙这边的空地上。
前后院的人,都喜欢端着碗坐在春草家的院子里,晒着她家的暖儿,吃着自己的面条子儿。每个人屁股下坐一只鞋,吃吃说说笑笑。
春草的母亲,称了两斤油菜花颜色的毛线,让华子给春草打件毛衣。
华子的手真巧。用长竹针起个四方形的架子,倚在春草家的门框上,一边跟人拉呱,一边打着毛衣,很快成了个圆筒。过了几天,就有了袖洞,又几天,封了领口,长出袖子。
华子还用绿毛线和粉红毛线,在毛衣上绣了两朵带绿叶的荷花。华子绣的荷叶,像是桃树的叶子,又窄又长。
春草穿着毛衣,外边的褂子不扣完,两朵很水灵的荷花露出来了。她去搂柴火,脱掉外罩,黄毛衣上就落好多小蜜蜂,它们把黄毛衣当成了油菜花子。就像景春、巧芝、金玲和我,把春草当成了仙子。
我们庄上,日子过得最舒心的就是春草家了。春草的父亲是徐州煤矿的工人,过一段时间就往家里打一回钱。她家没缺过油盐。庄上谁家来客了,就到她家借钱,借好面。春草的母亲每次把一瓢面递给别人时,眼里总是含着泪。就好像那不是一瓢面,而是春草的兄弟。
1960年,春草的姥爷去十八里给队里拉豆饼,太饿了,走一路,吃一路。到家又喝了几大碗水,撑死了。春草的母亲记得很清楚,她舍不得把面借出去是有原因的。她想让三个儿子天天有好面吃,她没有考虑春草,矿上不要女的。
春草的兄弟长大一个,送走一个,都跟着他们的父亲进了矿。就像是地里的葱,长大了,就拔走了。胜利不想去煤矿,他在家很快活。除了放放羊,上上学,早晚帮他妈干干活,就是给庄上的孩子来洋火皮,扇烟纸盒。
他说话有个习惯,大声说一遍,自己再小声说一遍,说完咧嘴笑一下。胜利特别钟爱“淝水”牌那种紫色的烟纸盒,情愿用四个“亳菊”的换一个“淝水”的。只要手里攥着两三张“淝水”牌的,他就会很开心地说:“我的小‘淝水’啊,给我多赢几个吧。”说完啧啧亲两下烟纸盒子,小声再嘟哝一遍,然后嘿嘿一笑。
胜利长得浓眉大眼的,人中里还长着一颗小红痣,很好看。不像他哥老是噘着嘴,一张晦气脸儿。
再说,他哥自从跟父亲去了煤矿,一次也没回来过。家里只留下一张大哥和他俩朋友在一起的黑白照片,头上戴顶军装帽,帽壳子被一圈细竹篾子撑得老高。一直噘着嘴,嵌在镜框里。
胜利去煤矿的时候,才十四岁。矿上的人说他太瘦太小,不行。他娘就说这孩子十八了,晚长。他偷胖,九十多斤呢。几个月以前,上边下来普查人口,他娘已经把胜利的户口改大了几岁。她还把几个大秤砣塞到胜利的棉裤腿里,胜利挪着脚,站到磅秤上,真是九十多斤,煤矿就收了他。
徐州离亳州不足两百公里,胜利却一去不回,像是去了天边,找不到回来的路。也像是哥哥们粘在小棍一端的泥团,胳膊一轮,没了踪迹。
三十年后,听春草的母亲说,胜利死好几年了。跟他哥一样,也是肺上的毛病。(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