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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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云

作者简介 中国作协会员,1977年3月出生,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拂晓报社专题周刊部副主任,副刊编辑,出版有散文集《一袖新月一袖风》等,作品多见报纸和诸多文学刊物。

立夏真是个好时节,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碧绿的原野,正在灌浆的麦田在朗朗晴光里绵延铺展,白杨一树树一片片,浓密的树冠在微风里流着翠绿的油光。就着满目葱茏,我坐在车里,眯上眼听王珮瑜唱的京剧《捉放曹》,“曹孟德在马上怨恨董卓,欺天子压诸侯要谋那汉室山河……”,咿咿呀呀的丝弦声里,曹操正快马奔逃,眼看着要被差役缚了,一抬眼,看见窗外一大片芍药田,正开得如红绡如锦霞,原来,已到亳州境内了。

果然是历史底蕴深厚,进了亳州城,前往曹操地下运兵道,但见指路牌上出现的是药都路、三曹路、建安路、文帝路,右边的魏武广场掩映在绿树的浓荫里,远远地,可以看见一桌一桌的下棋人。地下运兵道里凉意幽幽,遍布的灯管照得四下雪亮,有光怪陆离的豪华。当年,这条全长八千多米的地下道,应当是幽暗的,油灯或者火把的微光里,一个个士兵手持兵器,从或高或低或宽或窄的地道里出出进进,一定是压抑和恐惧的,不会有眼前的明亮安稳。

那是一个怎样的乱世。群雄并起,诸侯争霸,民不聊生。曹操在《蒿里行》里这样描述:“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的乱世让他痛苦,这样的百姓让他同情,他慷慨悲愤,激荡起内心的壮志凌云,正是这种痛苦和豪迈,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有名的时代——建安文学。

运兵道的入口处,是一座谯望楼,1800年前,亳州名为谯县,那时候,这里是有一座楼台的,手不舍书的曹操喜爱吟咏,“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不知道,在此处,他带着曹丕、曹植和建安七子,曾经吟诵过多少诗篇。

京剧舞台上,曹操的形象一直是白脸,他被文学作品和戏曲故事钉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耻辱柱,可在文学史上,他却是悲悯的,他之所以挟天子,是为挽救天下苍生,事实上,他基本统一北方后,确实带来了一个相对安定的时代,一个文学繁荣的时代。

建安文学,代表人物就是三曹和建安七子,这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曹操,你看他那首《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胸襟有多开阔,这种豪迈雄健,到了曹丕那里,就焰火一般熄了下去,那些战乱之苦,背井离乡之苦,在曹丕诗里,多化成女子的泣诉,悲凉婉约,潦倒没落,再没有雄浑的气势和昂扬的斗志,没有了帝王气度。所以,对于弟弟曹植,他一直猜疑忌恨的,一直“相煎何太急”。

曹植的文学成就,三曹之中当是最高,只是在夺嫡斗争中败下去之后,他的政治抱负也在打压中慢慢消退了,只剩下孤愤,剩下无奈,剩下华茂的词采。“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他把哀愁寄托于风,寄托于洛神,后期的诗作,读来让人忧愤惆怅。我少年时,爱过他的《洛神赋》,爱过他华丽铺排的辞藻。那时候还傻傻的单纯,相信洛神就是他相爱却不能相亲的嫂嫂,而今想来,颇觉好笑,被曹丕监视居住、辗转迁徙几乎失去人身自由的他,哪还有闲心恋爱和相思?只剩一怀郁郁不得志的哀愁罢了。抑郁的曹植病终在41岁,与此同时,建安文学也画上了句号。

建安文学结束,但它的影响却从没有结束过,建安风骨,指导着之后一千多年的文学创作。

我喜欢听戏,尤其是京剧和昆曲。花戏楼前游人摩肩接踵,众人指着门楼上繁复精致的砖雕木雕,啧啧赞美,我却对着那个空落落的戏台,觉得冰凉寂寞。不只我觉得寂寞,那屋顶上整齐排列的小瓦,飞檐翘角上蹲着的走兽,以及瓦缝里生出的野草,都觉得寂寞吧?这么好的戏台,应该交给金少山们吊嗓,交给周信芳们唱戏,才算物得其所。所有的《华容道》京剧版本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两个人的组合,金少山饰曹操,周信芳唱关羽。他们俩,金风玉露一相逢,配上锣鼓呛呛丝弦咿咿,人在台下有多么享受,语言无法描述。

当选在一个月夜,霓虹熄了,车轮停了,整个亳州城沉沉睡去,明月高悬在花戏楼上空,月光沐着旗杆,沐着楼台,灌满砖雕里的水缸。戏台上,曹操盔歪甲斜地奔逃到华容道,低声下气恳求关羽,“想当年我待你恩德不小,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官封到寿亭侯爵禄不小,难道说大丈夫忘去故交……”“虽然是你待我恩德义好,我也曾还过了你的功劳,斩颜良诛文丑立功报效,将印信挂中梁封金辞曹……”金的嗓音醇厚饱满,周是倒了嗓子之后凤凰涅槃的嘶哑酣畅,二嗓裂帛穿瓦,拖长的尾音在月色里回旋着,飘过树梢,飘过屋檐,飘向涡河静静的水面。我立在台下,看他们转身,抖髯,皂靴在木地板上踏踏作响,内心止不住汹涌澎湃千回百转。如果能穿越几十年,我愿意与金少山捧冠脱靴,与周信芳牵马坠镫,如果有来世,我要做他们身后的一名琴师,用一生的时光紧紧追随,同他们的呼吸一起起伏高低。

这座花戏楼,据说当初是山西、陕西商人集资兴建的会馆,当初,应该也经常响着锣鼓丝弦吧。都唱些什么呢?豫剧?秦腔?京戏?黄梅戏?门楼上镂雕的那些图画,《三顾茅庐》《李娘娘住寒窑》《打金枝》,该都是常唱的吧?更不会少了曹操的戏,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曹孟德,少年时做过的诸如抢亲之类的坏事,而后驰骋沙场成就的伟业,都是乡亲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涡河水平如镜,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绿树,映着天空一团团灰白的云朵,一条小船驶过去,犁破水面的图画,转瞬,又慢慢恢复平静,还原天空和绿树。我立在桥头,举目远眺,看它拐了一个大弯,消失在远方。身旁坐着一个钓者,正新装了诱饵,把钓钩甩到桥下,他身边的水桶里,已有几尾半尺长的鲜活的草鱼。

这是一条丰盈的河流。河畔上有老子的脚窝,脚窝里长着一茬又一茬青草。想当年,一个微雨燕双飞的早晨,或者洪波涌起秋风萧瑟的日暮,他面河而坐,面河而思,坐着坐着,口里就吟出了一句“圣人之道,无为而不争”“大道至简”……那些哲思,河流替他储存着,替他宣读,一直读到今天。

汉末的战乱里,这条河落过乱离人的眼泪,流过征战人的鲜血,听过金戈铁马的呼啸,闻过曹操“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叹息,它默默地承受着,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安慰着众生的痛苦。而今,这条把亳州城一分为二的河流,它平静地流淌着,桥面上,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散步的、逛街的,那些衣着光鲜的人群,把欢歌笑语洒进河中。

老街离河不远。小巷深长,两侧是青灰砖墙的老屋,墙上整齐地挂着一串串红灯笼,夜晚,灯笼同时亮起,小巷内有盎然的古意。晚饭前从此经过,看见一面爬满青藤的老墙,墙下一方原木桌子,两个老者正对面坐着,架着二郎腿,“闲坐说曹操”,手边是一把刚择好的芹菜。他们脚下,是四通八达的地下运兵道。

同行者说,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院子里挖出了运兵道,没怎么修葺,是原汁原味的。晚饭后,专门去寻,原来是一个糕点店,柜台里面摆满芝麻饼、桃酥之类甜蜜的点心。后院黑乎乎的,黑暗里,有金银花浓烈的暗香袭来,转过花香,沿阶而下,就是一米多宽的地道,地道有两个进口,青砖砌墙,脚下遍布积水,一盏灯泡的微光冷冷照着,立在道中,但觉凉飕飕寒气逼人。这条地道,和谯望楼下对游客开放的地道相连,只是淤塞着,还不曾打通。被幽暗和寒意驱赶着上来,洞口金银花的气息把人劈面拥住,有重生般的温香暖软。

在网格一样密布的地下运兵道上面,亳州人过着温暖平静的烟火日子。早晨,蹲在屋檐下,吃一块焦酥香韧的牛肉馍,呼哧呼哧喝一碗浓稠清香的嘛糊汤,然后,去上班,去做甜蜜的点心。把翠绿的薄荷裹了淀粉烧汤,煎得金黄的鸡蛋饼切成细丝,投进去,这样金黄碧绿的一碗汤,喝一口,回甘满喉,余香绵绵不绝。不愧是华佗故里,薄荷也拿来做菜了,炖一只鸡,要放十几味养生中药材。那些运兵道里走过的孤魂,看着地面如此光景,羡慕,还是宽慰呢?

《中国药典》上,冠以“亳”字的中药材好像不少,亳芍、亳菊、亳桑皮、亳花粉。我对中药很有感情,几年前调理身体,几乎有一年时间,一直在喝中药,每天晚上,厨房的砂锅里,都咕嘟咕嘟冒着草药的香气。早就知道亳州药材种植面积大,芍药是当庄稼种的,到了城外,果不其然,大片花田间着麦田,正是芍药花开时节,花田红绡铺地,蝴蝶翩翩,蜜蜂嘤嘤嗡嗡不绝于耳。孩子脱下帽子,辗转去扑那双双飞舞的白蝶,在花田里进进出出,一会儿工夫,就弄得裙子上尽是金黄的花粉。

当年,华佗就是带着这些在亳州采制的中药,摇着铜铃走街串巷,离家千里,去解救众生肉身的疾苦。常常是一药甫下,沉疴立起,坊间流传的那些起死回生的故事,数不胜数。他被人们视为仙人。为了研制麻药麻沸散,试药的小儿沸儿失去了性命,华祖庵的后院里,一株茂盛的朴树下,我对着一池睡莲默默祈祷,愿沸儿天国安宁,愿华佗那世安好。

后院楼上,一个妇人一身玫红绸衣,宽袍大袖,正演示华佗设计的五禽戏,只见她时而威猛如虎,时而安舒如鹿,时而沉稳如熊,猿之灵巧,鸟之轻捷,变化多端,一套拳打下来,汗水在气血丰足的脸上小河般流淌。多遗憾华佗失命于曹操,如不然,他肯定可以活到百岁,可以留下多少著述,带出多少徒弟,造福多少乡民。

华佗故里的中药材市场,果真是大,蛇蝎蟞虫,花草根皮,如山堆积,应有尽有。朋友买了一包薰衣草,干燥的花蕾安卧袋中,紫得炫目,打开袋口,浓郁的香气噌地扑出来,冲进鼻息。据说此花可以安神,做一个枕头枕在颈下,那个终日读书终日思索的朋友,愿她从此可以睡得酣沉。(张秀云)


(责任编辑:赵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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