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天很蓝。
待到中秋的月亮升起来,亮堂堂的月色,透过门前大树叶子的缝隙,如银线一样从天上牵扯下来,我能够用细长的手指抓住的时候,母亲的浪漫中秋节活动便开始了。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母亲就开始了准备工作。母亲提前了很多天,一点一点地节省出面粉来,到了中秋节的午后,用“面头”发好发面,揉出面剂子,包上供销社里买来的不多的红糖,拍出圆圆的饼子形状放在锅拍子上醒着。
地锅用麦秆草烧火,火头势猛而匀密,整个大铁锅都受热均匀,这口锅是我们家唯一的锅,烧水、炒菜、做饭都在这锅里,而且每天三顿饭,一顿都不少,不像今天我们家里有十几个锅子,却三天也不一定能做一两顿饭。
锅的温度上来了,圆圆的饼子放进去直接烙,发面渐渐成型,饼子的两面都澄澄的,又焦又脆,里面的红糖融化成了糖水,加上发面的缘故,手感软软的。
按照家里的人数,每人两个,烙好之后,用专门的匾子盛起来,盖上白白的蒸笼布,母亲把这种烙出来的包糖的发面饼叫做“糖馍馍”,糖馍馍必须在月亮升起、全家人到齐之后才能端出来。我童年最甜的食物,总是在我仰望天空许久,细数树叶上月光的银线慢慢增加,等到多次吞咽口水后,才能如愿吃到。
秋高气爽,一轮圆月高挂天上,还没能完全解决温饱的一家人,却总是在中秋节的晚上,欢欢喜喜地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台四周等月亮!然后就着月亮吃糖馍馍!比起有钱的人们拿现金营造的各种氛围,这个应该算得上真正的浪漫吧。
晚餐结束后,月亮已经升起老高了。母亲便带着我们兄妹去“摸秋”。摸秋是皖北的风俗,就是中秋节的晚上,人们摸摸今年秋天的收获。地里尚未采摘的向日葵、高粱、玉米等作物,可以被作为秋天的果实,给大家分享。摸秋的规矩是:秋收时不把作物收完,而留下一点供乡亲们摸秋,摸秋的人不可以贪婪,每种摘下一点就行,不可以摘到光秃。
如水的月光下,母亲走在前面,我想牵着她的裙裾,可是,我从来没见到过她穿裙子,母亲生于1925年,她的大半生都是和战乱、饥荒、贫困为伍。母亲的头发很密,50岁了还依然乌黑发亮,我想,她若是穿上长长的花裙子,一定很漂亮吧!于是,我只能扯着母亲的袖口,走在崎岖的田间小道上,秋虫已经开始鸣叫,秋天的果实,如饱满的向日葵,红艳艳低垂的高粱穗,土里深埋的花生……正等着人们采摘,我的哥哥们拿着一些摸秋的收获前后雀跃……这是我记忆里最浪漫的亲情画面。
多年以后,母亲因病离开了我们。之后许多的夜,我都做了吃糖馍馍、摸秋的梦,梦里的母亲穿着好看的裙子,在满月的月光里,轻盈地舞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