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前夕,大批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向车站、码头,一一踏上奔向各自故乡的旅途。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就想到我的故乡,想到那个给予我生命和灵魂的地方。村里的孩子即使一茬一茬长大了,风流云散,但他们依旧忘不了故乡的一草一木。借着团圆的年,他们回来了,回来看一看这里的人,走一走以前曾经走过的路,多生感慨。
感慨常常使人陷入无奈的境地。年后,回来的人又得出去,为生活又得继续打拼。年迈的父母在他们摇下的车窗外,挥动着长满老茧的手。待车子发动时,他们吐出心底储存已久的牵挂:孩子,你在外面要多加保重呐!故乡以这种味道粘着游子的心,让他们在外记得还有一方养育过自己的水土,无论千里万里。
许多个春节之后,一些村庄里的人家多半大门紧锁,他们是又出去打工了。我村庄的年轻一代人也不例外,他们把青春和能力献给了异乡的建设,却让故乡默默地等候在远方。
今年春节,在故乡,我带着女儿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告诉她一些有关我儿时的往事。当我走到我家老屋旧址上的时候,这里已是一片麦地,凭着一棵留存下来的朴树的记忆,我告诉女儿,在朴树向南五十米的地方,曾经建有我家的三间瓦屋。只因复垦的需要,那三间老屋在三年前毁于挖掘机的铁臂之下。一声訇然的坍塌,结束了几代人在此生息的历史。
好在这棵朴树还在,它标出了我追忆的方位。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说过,这棵朴树是我爷爷年轻时植下的,如今已有八十多年了。我不知道爷爷当初为什么要在屋后栽下一棵朴树。是拴牲口?是用以乘凉?是想为他的儿孙将来留下一根尚好的椽?我无从知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孙子竟然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了这个屋场,离开了这个老屋。如今,这棵朴树成了我抹不去的故乡的象征物,年复一年地立在那里,饱经风霜。通过皴裂、皱褶的树皮,我看到了朴树活出了岁月的粗糙、疲惫和无助。
我对女儿说,我小时候放牛归来,就是把牛拴在这棵树上的,时间长了,牛走到树下时,就乖乖地站着不动,仿佛它已懂得:这里就是它的家。十三岁的女儿猛然一机灵,问道,现在那牛呢?是啊!那牛呢?想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家和二叔家、小叔家共养的那头牛卖掉了。听二叔说,那个买牛的人在朴树下解开牛绳时,牛深情的“哞”了一声,眼角边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莫非当初,牛也知道它将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自己的家。如今,朴树还在,牛已经不知去向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多年之后,从他乡归来的我,看到它腰身再也没有系牛的绳索,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年迈的长者,看出了风轻云淡、生死从容。春节刚过,它又将经历新一年的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目及之后,它更像是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生命的基座上,成为春节之后离乡的我,那个遥远而又温暖的故乡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