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天跟我讲,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只鸟,站在瓜的藤子叶子上,脚一蹬,扑哧就飞走了,自由自在的。我的在世界上已经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妈妈呀,讲这个梦的时候,还模拟了动作,双脚弯曲,向上一跳,她胖乎乎的身躯奋力蹦起一点。叙述梦境的她,双眼发亮,仿佛接受了某种神启,某种暗示,某种领悟,某种默契。
她的生活就是最典型的中国似的老妈,家务和上班,照料儿子我,以及我的老爸。但是,她的梦分明在跟我透露着,曾经在没有我,没有和我的老爸结婚前,她还是个乡村的年轻女孩的时候,在田地里,在我们故乡辽阔的平原,某一天,她凝望了一只鸟雀顿足而飞。就那么一下子,冲天而去,去往天际线。不然她变不出那个梦境的素材。
看着复述梦境的老妈,我的心,就那么沉重跳动着,仿佛呼应着久远的声音,我在飞,在风里飞着,自由自在呵!我没有打断她,听着她说完。然后,她整理一下衣服,出门骑上自行车,去做事了。之后,浑然忘却有这回事情,再也没提过。
一想起世界上,千万种动物,以它们自身的方式存在和消失,我的心,就安定下来。风中的偶像一个一个都会凋零,但风却永远不停歇。一想起,无数的人目睹鸟类的同时,心头涌起的渴望,我就仿佛凛然听到,这个地球上,那些曾经向往天空,向往风中飞行的内心的微弱鸣叫。
生存之上,生活之下,那些隐蔽的梦,发自最本原的意识,总在最日常的细节里显现。就像我的无限勤劳、不敢懈怠、近乎奉献所有时光的老妈,也有某一刻,她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爸,不属于洗衣做饭,不属于家长里短,不属于含辛茹苦,不属于持家理财,不属于世界上的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
那一刻,她是一只普通的飞鸟,站在田野绿绿的瓜藤叶子上,双足一蹬,飞了起来,天空向她迎接过来,她在风中,忘却一切。
这是真正的活着。
哪怕只在短暂几个小时里,夜深忽然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