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是书痴。他是村庄里唯一一个揣着书本种地的人。
父亲只念过四年书。祖父遗传给了他嗜书的秉性,还有富农的身份。
说起祖父,父亲眉飞色舞:你爷的文章好啊!就凭一杆笔,置了三百亩地……
烟雾笼罩着父亲,他黯淡下来。末了,叹口气。祖父奋斗一生,却活成了富农。
父亲话稀,喜欢抽烟、冥想,眼神在烟雾里涣散。他心中似乎有抽不尽的迷雾。
我坐在父亲的影子里,望着他,胡乱想。我们都生活在别处,很近,也很远。
2
我和父亲几乎做着同样的事——读书。
然后,父亲拎把锄,下地,种庄稼;我掏出课本,读书,写作业。
从那时起,读书就是我的事业。一如父亲,种地是他的事业。
但我一直没有他做得好。我成绩单上的分数,从未赶上过父亲庄稼的产量。
3
进城读高中时,父亲还用镰刀给我削铅笔,拿手指试笔尖。
父亲不说话,我也没告诉他,早就用不到铅笔了。
月华如诉。镰刀像天上的月牙一样薄,父亲像水里的月牙一样弯。
以后,我经常走进离开村庄的那个晚上,月光黏着月牙,月牙黏着父亲,父亲黏着我。
我喜欢坐在路灯的影子里,眼神在黑暗里涣散。不知何时,我心中也飘出迷雾。
我不会抽烟,就大声读书,吐纳它们;奋笔疾书,反刍它们。
4
父与子是一场邂逅。手牵着手,你送我一程,我送你一程。
谁也守不住时光,哪怕一场父子,也注定走向各奔东西。
我明白后,成长为一个书痴和草根写手。父亲还没来得及明白,就两鬓苍苍。
5
父亲引以为豪的庄稼追不上飞涨的物价。他渐渐支付不起我的都市生活,自怨自艾。这不能怨他,也不能怨他的庄稼。
产量高了,价格高了,收入高了——像喝高的高,晕乎乎的,就不知钱去哪儿了?
他一年的收成、几万斤粮食的收入,不及我一个月的收获、几万字的稿酬。
他的“书”里没有黄金屋,没有颜如玉。他读了一辈子的“假书”。
但是,当我变卖文字维持城市的生活和梦想,也失去对文字的敬重和爱恋。
我也读了“假书”。父析子荷,父亲逃不过祖父那本书,我也摆不脱父亲这本书。
6
父亲很少下地了,更少提祖父。村庄里,那些地越多、庄稼越好的人,都活成了穷人。
他依然喜欢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觉都保持着读书的姿势。
我很少想父母了,更少回家。
我仍读书,笔耕不辍,无关喜欢,只是工作。我从不自诩作家——作死的家伙。
那个曾天天抄父亲作业的伙伴,衣锦还乡,炫耀地问父亲,愿不愿和他换个身份?
父亲没有犹豫,直摇头。父亲黑瘦,没有啤酒肚,但气自华。
7
读书是生活的另一个天地,就像白昼和黑夜,让人白天活一次,晚上再活一次。
父亲守着村庄,看看书,种种庄稼,想想儿女,是一种诗意的栖息。
我守着城市,读读书,码码文字,想想父母,也是一种诗意的栖息。
岁月不居。我希望,当我老时,也老成父亲的模样,读着读着书,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