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痛惜于宝玉、黛玉有情人难成眷属,却少有虑及若宝钗嫁给宝玉也是一场凄凉,才子佳人们迷途于情天恨海,或凄凄而亡,或郁郁而终,哪一种悲剧更令人怜悯?人人说金玉良缘,只是没有爱情,没有希望的生活罢了。续书里宝钗守着儿子,已经算是好的结局,不过如李纨一般朽木似的度过余生而已。
薛宝钗是几近完美的女子,诚知宝玉并非他的良配。所谓良配,要互相成就,而非互相损耗。《红楼梦》一书人物近千,男子也近五百,个中谁能是她的良配呢? 我们不妨尝试推演一种可能性。但我胆大包天,要推出的候选人是贾雨村。
贾雨村,名化,字时飞,雨村是他的别号。这个人,读者观感很负面,即使再加辩解,为人处事也不免有贪、毒二字之责。然而,人活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没有罪也有错,没有错也有孽,羽毛污损的又岂止雨村一人。第一,我们既能欣喜于小说世界的丰富性,我们也应当乐于接受小说时空的各种可能。
第二,贾雨村个人能力强,很有亲和力。人们喜欢贾宝玉,也总愿意亲近贾雨村,如甄士隐、林如海、贾政等人纷纷乐于帮助他。他的形貌好,又真有才华,这是宝玉之外的另一种男子之美,另一种才华。即,伟丈夫之姿,经世济用的才华。甄士隐的丫鬟娇杏偶然遇见他,只见“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如此的英挺雄壮,也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两眼。更为不俗的是,贾雨村洒脱豪迈,从无伤春悲秋之感慨,他能上能下,身居陋巷,谈笑自若;被人陷害,亦面无怨色。信步宦海,游于江湖,也称得上一名奇男子了。
第三,我注意到一副很耐人寻味的对联。在开篇第一回上,贾雨村对月有怀,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对天长叹,高吟一联。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甄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大丈夫龙变,书生握瑾怀瑜,乘风而起,要一飞冲天了。但士隐所能明白的,只是这副对联的第一层意思。
还有两层意思,是作者的技巧。善价为贾(gu),时飞是贾雨村的字,两联一明一暗,射了自己的名字,舍我其谁也!这是虽隐而显。此联的鹤顶(每行头一个字),又是玉、钗二字,先合咏二姝,这是以贾雨村为引,提挈全书的标识。
最后一层意思,如暗夜的火炬一样耀眼,简直亮瞎人眼,却又是个千古谜团。玉之黛玉,所“求”的是个贾字。匮中,闺中也。“求”的自然是贾宝玉的“贾”,而不是贾雨村的“贾”;钗之宝钗,所“待”的竟是时飞么,这是什么道理?思虑百遍,我才知道这个道理是“良配”二字。拈出这两个字来,作者的意图才迎刃而解。黛玉的良配固然该是宝玉这般的浊世佳公子,宝钗的良配当然也要是一位奇男子、伟丈夫才行,果然贾雨村也。舍他其谁呢?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发生?即,宝钗将在何处“待”他?奁内,囹(监牢)内也。四大家族终将没落,情榜中人皆有归宿。当年甄家败落,他搭救了一个娇杏;如今贾家败落,再搭救起一位宝钗,有何不可?竟真有其理。《红楼梦》后四十回虽迷失无考,但此书因贾雨村而起,终究当以贾雨村为结。这,就是闭环!
以上,我从可能、相称、预言三个方面进行了论证,也算得上大胆立论、小心求证了。
行文至此,只是推演,得出这个结论,仍然心疼宝钗。平儿骂贾雨村 “饿不死的野杂种!”活该受此责骂。要不要也心疼一下贾雨村?但看着他面目可憎、污浊不堪的样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奇男子了。他在红尘浊世里一去不返,从未有人劝他吃一服“冷香丸”。
第四,若还有第四要说,那就是贾宝玉非常的讨厌他。贾宝玉是至情至性一派的代表,贾雨村是仕途经济一派的代表,道不同不与为谋,讨厌是应该的。但这种讨厌具有很大的情绪性,仿佛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反感,天性里来的。这种反感,有点像对待隔壁老王的莫名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