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是最有仪式感的。包一顿饺子,剁肉、调馅、和面、擀皮、捏饺子等,工序繁杂,往往需要全家人协同作战,所以筹备之时,就已经享受团圆之乐了。吾乡称饺子为扁食,最初并不知道它是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的、用来专治耳朵冻疮的“娇耳”,只知道它是过年时的团圆饭。小时候白面金贵,往往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娇耳,那时候,一开始洗菜备料,我们就兴奋起来,做游戏似的,剥葱的剥葱,和面的和面,最小最笨的那一个,就负责剥蒜捣蒜。
饺子馅种类实在太多,羊肉牛肉鱼肉猪肉都可,配菜种类更繁,韭菜白菜芹菜荠菜,数不胜数。我小时候最常吃的是萝卜馅,不是因为萝卜馅好吃,而是因为家中贫寒,地窖里萝卜是现成的。印象中,母亲洗净一筐鲜艳的红萝卜,切成片,在开水里焯过,热气腾腾的一盆萝卜片盛到大黄盆里,冷冽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微微的辛辣。母亲麻利地把案板的两条腿垫高,萝卜片包在棉纱笼布里,在倾斜的板面上用力挤水,微红的萝卜汁哗啦啦地流向低处,沉淀于记忆的海底。杀过水的萝卜片儿被绞成一团,再施以刀刃,剁成碎丁,就是饺子里的主馅了。说实话,那时候的饺子,馅里最多的就是萝卜,其次是粉丝,猪肉只是配角。但就是这样一顿饺子,一家八口人围坐在那儿,坐在新年的鞭炮声里,仍然吃得心满意足喜气洋洋。门上春联火红,窗外白雪飘飞,儿时的萝卜饺子带着陈旧的温暖,永远鲜活在生命深处。
皖北人包饺子,最讲究皮薄馅足,即使是一顿萝卜饺子,母亲也包得很认真,皮擀得极薄,边留得很窄,每一个饺子都圆滚滚的,不像有些地方,抹一点馅,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挤一握就成,煮出来一团面疙瘩,包饺子就是要用指头细细去捏的,他们那种包法,只能叫握饺子。春天里割头刀韭菜的时候,母亲偶尔会包一顿素饺子,将细嫩的韭菜和金黄的炒鸡蛋切碎,再搦碎一点馓子撒进去,包好后在开水里只煮一滚就捞出来,饺子皮像是半透明的,里面的青韭依稀可辨,嚼起来满口鲜香,回味无穷。这种韭菜饺子,我当下仍然常包,只是备馅的时候,把馓子换成了剁碎的油炸小河虾,韭香之外,更有虾的鲜香,孩子一口气就能吃一大盘。
饺子皮我从前不会擀,现在能擀得很好了,左手提着面饼移动,右手持小擀杖兜着圈擀,这样擀出来的皮中间厚边缘薄,捏出饺子来不至于边儿厚硬。要想饺子皮好吃,和面也很关键,我的经验是打一个鸡蛋进去,和好面后盖起来,饧一会再擀,这样做出来的皮柔滑筋道,而且不粘锅底。面条店里机器做的饺子皮我从来不买,煮出来又滑又硬又厚,再好的馅子都糟蹋了。
小时候吃不上饺子,常常盼望过年,现在天天都是过年了,饺子馅当然再不限于萝卜和那一丁点肉,想吃什么馅都可以。我也越来越喜欢备馅包饺子的那种感觉,常常是一个人,一边听着有声书或者京戏,一边剁馅,擀皮,捏饺子,不仅不急躁,而且很享受。冬天里哪天来了兴致,就熬一锅老母鸡汤,撇去黄油,把饺子包得仅一寸长,用鸡汤来下,精巧的饺子带着汤盛出来,撒一点碎芫荽,一口一个,连吃带喝,一顿饭就解决了。用鸡汤下小饺子这个创意,缘于梁实秋的描述,他说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饺子,就是鸡汤下的黄鱼韭黄馅寸饺,可惜我这里买不到新鲜的黄鱼,哪天买到,我要做一顿同款。
饺子在北方是主食,北方城市的街巷里,随处可见饺子馆,一碟饺子,送一碗汤几个蒜瓣,就算得上一餐饭了,而在南方,饺子只是当点心用的。美食家袁枚是南方人,在他馔写的《袁枚食单》里,就把饺子归入了“点心部”,而且不叫饺子,叫什么“颠不棱”,是蒸食的,也就是蒸饺。他说他在广东吃过一回肉皮冻做的颠不棱,觉得软美无比无可匹敌。肉皮冻能有多好吃?是舌尖浅陋了吧。如果请他到北方来过几年,尝一尝我们蒸的煮的百般馅料的颠不棱,就该专门写一部《袁枚饺子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