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他的书店要关张了,问我能否号召朋友们都去看看,也好为他清些库存,减少些损失,不然的话,最后坚持的这几年就等于白干了。听着心酸,但我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正值疫情期间,诸事纷忙,见空插针自己去了一趟,呆了不到二十分钟,挑了两本书。李先生要送我,说留个纪念吧,我说,最后付点钱,于我也是个纪念。但最终还是没有拗过他。
李先生的书店最早开在新华路,2000年间,那儿在亳州城里最要道,两间或是三间门脸,开阔气派。时隔不久,店面搬到大隅首那儿,门脸减为一间,这离我的住处更近,晚饭后散步就到了。因为李先生每每下班后就坐在店里,一来二往,就熟识起来。
那时候我女儿还没去合肥上学,晚饭后我带她到书店去,呆个半小时一个小时的,也是一种“养成”。女儿自找她爱看的书,我有时翻书,有时和李先生聊天。后来女儿去了合肥,我去书店也少了。直到有一天李先生打来电话,说房租又涨了,他再三权量,承受不起,又要搬家了,这一次搬到老一中的对面,直到关张。他搬迁以后,因离得太远,我去得就很少了。
亳州的民营人文书店,我只说与我结缘的,2000年之后的十几年,是李先生的天卷书店,赵先生的席殊书屋。赵先生兄妹的店面在涡河南岸,新华北路东侧,也是三间门脸渐渐变为一间,一间最终支撑不住,比李先生的关张还要早上几年。当年在席殊办的会员卡我还能找到,编号是6号。
1999年前后,大隅首还有家三人行书店,格调不低,但做了两三年时间就不做了,现在聊起来,很可惜当时没有结缘。
2000年之前我买书是在西园书店,店开在州后街上,也是黄金路段。店主叫石某,那时,我还是在外地读书的穷学生,寒暑假在家,经济上的余裕全被这个石某赚走了。记得钱钟书先生的《谈艺录》是在西园买的,《管锥篇》五本买了三本,缺少的两本时隔几年才在西安的一家书店买齐了。人家肯拆开来卖我两本,真不容易。2000年以前,书店可赚钱,就算不卖教辅也很赚。《谈艺录》一本定价30元,石某人一分钱都不让,真令人唏嘘。但我不称他为先生,不为这个。这个人赚了钱之后不好好做人,沾染诸多恶习,后来与老婆离了婚,书店也留给了老婆。
再之前,亳州有三曹书店。多年后我问起知情的人,才晓得创办者是一位杨姓的老先生,这书店八十年代初就有了。1990年亚运会,我剐彩票中了100块,奖励自己在三曹书店买了一套《世界五千年》,五本共五块钱。三曹书店是从1994年开始没落的,好像是因为杨老先生过世了,他的儿女们既不爱,也不懂。
我的记述一定要追溯到三曹书店上,是因为有一件事如鲠在喉,时隔快三十年了,不吐难以释怀。
我曾经偷过书,就在三曹书店里。三曹书店清盘处理那会儿,很混乱。那时我们正读高三,高三的学生压力大,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班上很多学生都去了,就像狂欢一样。我不是最厉害的,有厉害的,能拎着个空包进去,进去逛半个小时,出来时花一块多买一本书,然后拎着满满一个包出来,就像远行归来带的行李一样。但我也很厉害,我能一边和店员说话,一边背着手把书插在后腰上。我去了有好几次,带走一二十本书总是有的。有些书的书名我现在还记得,如《双镖大闹龙潭寺》《射向总统的子弹》。想来杨老先生博猎,三曹书店多年来存货丰富芜杂,据说还有同学在里面挑到了全本《金瓶梅》的,藏之如宝,我没有亲眼见到。那时候,大家一放学就成群结队地去,我们称之为“窃”书,动词用“闪”,我们还振振有辞地引用孔乙己的话,窃书不算偷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洋洋自得,说的就是当时的我。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害怕了。我偶然去邻居的小卖部买东西,老板转身找钱,我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块烟花行云流水般塞进口袋里。这只手长“毛”了!我一下子醒过来,就像被人抽了一耳巴子似的,满脸通红,巨大的羞耻席卷而来……
我私底下算了一下,在我有生之年,我也许会把我在三曹书店“闪”的书一百倍捐出或者送出去的。应该会的。一年年精心挑回来的好书,现在用不着了,何必再霸在身边?如果大家不讨厌,自己写的书也最适合送人,给单位的图书室、农村的留守儿童,或者送给看重的朋友。这是一种合适的补偿方式。当年“窃”书的小伙伴们,后来都爱书。他们或者有更好的想法,或者早就默默做了很多好事吧。谁还没犯过错呢?想来,杨老先生的在天之灵,也能宽恕三十年前那些懵懂的“窃书”少年吧。我们毕竟都是爱书之人。在新近的一次聚会上,我们聊起这件陈年旧事,我问大家,我可不可以写出来,在场的几位都表示同意。
从杨老先生到李先生,也算是谯城民营书店的一篇野史吧。当书店不再赚钱时,就有了情怀。我看见李先生一揖而别,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时代在发展,有书店谢幕,也有新的阅读空间随之兴起,现在我们在网上从容地选书、买书;我们在建安广场的“之意书社”里要上一杯咖啡,可打开书,也可打开笔记本电脑,安静地度过一个下午。这儿还时常会有一些读书沙龙与作者分享会举行。安静里又有欢聚,挺好。当年在李先生的书店里,我曾是顾客里为数不多可以坐下来看书的人,现在每个人都能坐下来看书,没有导购员来催你,挺好的。更有意思的是,我的朋友蒋先生,正在谋划着一个高尚的、大型的公众图书馆的建设。选址就在那条拆迁了十余年之久的历史文化之街——永安街上。2011年的时候,我和蒋先生在一片瓦砾间徘徊又徘徊,回去后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毙马石与神农坊》,如今事隔十年,蒋先生却写起了一篇大文章。也许,这才是对历史的一种最合适的补偿。文脉传承,唯此为正,愿他成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