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推开北窗,一股风从窗户涌入。是起北风了。窗外,那棵三层楼高的香樟树,没能留住已发黄的几片叶子。它们提前告别了枝头,在风中如受伤的小鸟,向下翻转,而后落至地面。猛然想起,立秋已有些时日,立秋之后意味着秋季已开始,许多农作物趋向成熟。曾经的花开季,时间是折回不去了,一切继续往前走,一切顺着自然行进,最终走向终点,万物如此,留给我们的只有怀旧。
旧是新的过去时,是经历新后留下的伤疤,是永恒的记忆。新会走向旧,只有旧永远在那里,它如断了线的风筝,因为用线再也拉不回来,所以人们只有怀念了。人们怀旧,心中常常五味杂陈,就像喝一壶沏好的茶,人们一边品着,一边想象着它是如何被山雾、晨露催生出清香的?想象着它在深山里的茶树上,春天里是如何眺望远山的路?想象着那些嫩绿的茶叶在采茶女的围兜里,是如何做着青春美梦……茶季一过,来不及采摘的茶叶,终究老在了枝头。立秋后的某一天,它们有的也如楼下发黄的香樟树叶一样,被风卷走,归于大地。
地面上的香樟树叶,第二天早晨会被小区的保洁员扫走,它们被运往哪里?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这是保洁员的工作,他们要保持好小区里的清洁卫生。头一天的落叶被扫走了,第二天又有叶子落下来,如不断的序章,述说着一个旧时的故事。
看到叶子落下来,我想到我以前也栽过树,那是我在一个名叫东洪的集镇上念初中的时候。校园北边有一块很大的沙土地,长着一些荒草。每年冬天,北风穿过沙土地,径直朝我们教室北边的窗户里灌。也许是冷风让人受不了,一年春季,学校组织我们每个班的学生,把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松树苗栽下去,意在不久的将来能挡住一些呼呼的北风。谈到栽树,同学们很开心,个个觉得那不仅是一节劳动课,还是一节野外的快乐自由课。同学们在沙土地上嬉闹,老师也不过多地管,只要我们按照挖坑、栽苗、填土、浇水的程序,把分得的树苗栽下去就行。我记得我们那一组是三个人,所用的铁锹是我从家里带去的。在挖最后一个坑的过程中,我猛地用力,锹柄断了。刘老师在一旁打气地对我说:“你就把断锹柄插在你栽的松树旁吧,让它成为一个标记,若干年后你回母校,可以看看你栽的松树长得怎样了。”当时,我真的这么做了。毕业前,我还经常去看我栽的树苗。天干了,我给它们浇水,看到它们与其它树苗一起茁壮成长,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的劳动有了成果,觉得它是我留下的最好的纪念物。
初中毕业后,沿着学业的路我一直往前走,等我再次回到母校的时候,时间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块沙土地里当初栽下的树苗,许多都已长得枝繁叶茂,只是我当年所插的断锹柄不知去向。自然,我不能精准地辨出我亲手栽下的松树。想想是这棵,感觉又不是;想想是那棵,好像也不是。我站在秋风里,听松涛阵阵,听它诉说着过往,诉说着风雨磨蚀的沧桑。我初中毕业与它离别之后,无疑,这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有听懂松涛之言。那天,呈现在脑海里的片段,是我在这里生活学习三年间零星的记忆。早年,同学们追逐奔跑的身影,从我眼前一晃而过之后,就愈跑愈远,以至现在模糊成了一个轮廓,我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毕业彼此分别之后,他们去了哪里?是否也和我一样回来看过母校、看过我们亲手栽过的松树?我仰面看天,一些松针从松树上落了下来,似有回应。
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怀旧更令人难以描述自己复杂的心情。那些过往的人、过往的事,再次浮出水面,而我像一只旱鸭子,只能呆呆地在回忆的岸上看着,看着风吹走一切。有人说,时间是水,上水与下水都让人有一种光阴泅渡的感觉。此时此刻,我深有同感。离开的时候,我在脑海中竭力搜索着全班同学的名字,能想起的寥寥无几。
距离初中毕业离开家乡,屈指算来,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曾天真地以为,日后无论多久,我回来依旧能看到他们。可如今,时间的车轮把许多的人与事碾压得面目全非,留给我的是纸片般的断章,即使被回忆擦得锃亮,它也只不过是一把锈蚀的锁。我也无法打开,无法复原。
是啊!大地以它的平静迎接着纷至沓来的历史。故乡作为一隅,不语而赓续着一个家族的血脉,许多年后,尘封的往事又如今秋的落叶被一件件抖落,原来这片孕育万物的大地,还容纳了那么多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