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爱
母亲去世时,我没怎么哭。
“该吃的都吃了,该穿的也穿了,这辈子不亏了。”临终前,母亲这样说。且母亲走得很安详,一点痛苦没有,算是寿终正寝。因此母亲去世时,尽管十分悲伤,但我很少流泪。
母亲离去不到两个月,患病多年的爱人,突然病情加重,经医院检查,需做一个重大手术。一向做事果断的我,第一次犹豫了起来:这手术是不是必须做?手术后有没有后遗症?尽管医生说得明白,不做这个手术,即使这次治疗好了,也会随时复发,长痛不如短痛。医生说得有道理,我内心也很清楚,这手术必须做,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那天,不知不觉中,来到母亲生前住的地方,我突然明白自己何以变得如此的优柔寡断。之前,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到母亲跟前,征询一下母亲,哪怕母亲给不了很好的建议,但问过之后,心里便会感觉特踏实。倘若母亲还在,这次我也会像过去一样,蹲在母亲跟前,仰望着她,母亲也会从我的表情上看出我遇到了什么难事。因怕母亲担忧,这次我也会轻描淡写地告诉母亲爱人生病的事,母亲也会像往常一样安慰我,说,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没啥大不了的。但是这次,环视着空荡荡的房子,不见了母亲劳碌的身影,物在人去,我心里一如空荡荡的房子,空落落的,不觉悲从中来,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我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我知道,从此,我头上一直护着我的那片云不在了,没人再为我遮挡风雨,没人再为我指点迷津,没人……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下去。
母亲的一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母亲以乐善好施闻名乡邻。在生活极度困难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母亲多次将自家并不宽敞的房屋腾出一角,免费供来自异乡售卖桐油、粮缸等物什的商贩居住,当作销售点,让这些异乡人在他乡感受到人间温暖;在自家生活不宽裕甚至十分窘迫的境遇下,母亲时常资助身边生活更困难的人。母亲用她的言谈举止,影响了我。“做人要与人为善,多想别人。”是母亲留给我的宝贵的精神遗产。
母亲的勤劳有目共睹。母亲生养了7个孩子,其中一个在一岁时夭亡。我的爷爷奶奶在上世纪国家困难时期,被那场饥馑夺去了生命,当时结婚才三年的父母,为了活命正在几百里外的临淮岗靠砸石子讨生活,小姑当时才6岁。1960年4月,从外地返乡,得知公公公婆刚刚离世,面对家徒四壁,母亲没有丝毫犹豫,从幼稚园(收留孤儿)里把婆妹领回家,将满身都是虱子的婆妹洗刷干净后,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1975年,小姑出嫁时,母亲给她置办了36件衣服,陪送了当时大多陪送不起的“四大件”(桌子、椅子、条几和衣柜),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成为美谈。这是后话。
母亲去世前不久,我曾对前来探望母亲、年逾六旬的小姑开玩笑说:“您21岁出嫁时,我才8岁。难怪我8岁之前,没穿过一次新衣新鞋。家里的东西都让母亲陪送您了。”须知,陪送小姑的衣服可不易,是小姑还小时,母亲就开始一件件地积攒,是母亲一口口从嘴里抠出来的,也是从她生的六个孩子身上省下来的。小姑陪嫁这么多新衣,在我印象里,母亲都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你小姑从小没有父母,我作为嫂子,你们姊妹几个饿着冻着没人说,要是我对你小姑不好,就是别人不说,我自己良心也过不去。”母亲说。
在那物质极度困乏的岁月,为了养活包括小姑在内的7个孩子,母亲没日没夜地劳作,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到生产队不要的河堤上开荒种粮。更让人揪心的是,父亲在我母亲50岁时就去世了,当时还有三个儿子没有结婚,母亲硬是凭着自己的顽强和吃苦耐劳,又将三个孩子独自操持成家。“做事要勤快,要能吃苦。”母亲的教诲,多年来,我时刻铭记,并努力践行。
而今母亲去世了,我头上的那片云不在了,抬起头,只有深邃的天空。已经五十有四的我,知晓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再没有了母亲的叮咛和嘱咐,再也没有了心灵深处的那份依恋和依靠。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而今头上不但没有了为我遮挡风雨的那片云,我却要成为儿子头上的那片云,这让我对母亲的离去,更加感到无比的悲伤和无助。
人间少位人,天堂多尊神。我的母亲,姓薛,名养英,2021年10月去世,享年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