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面对着一条河流沉默不语,它们流去的样子,深沉而严肃地蕴藉了这块土地的曲折、回望与梦想。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它的河岸,尽管现实中总是一次次转身告别。
循着涡河一路向东南穿行,在夹岸杂树丛生、百草丰茂的氛围中,总能嗅出些许“仙气”来。那气息,不为我的独享,也不因我的闯入而躲匿,那是从涡河数千年的文化积淀中散发出来的烟云。行走其间,我隐约看到:粗衣布裳的商汤在凤头村的桑林中祈祷:“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宫室荣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荀子·大略篇》)仁慈宽厚、勤于自省的他求得了天下普降甘霖,也为后人治政谱写了一段圣人的传说。
亳州的“仙气”缭绕于中原大地,从老庄道家的“仙人”,到欧阳修的“仙乡”(《答子履学士见寄》中“颍亳相望乐未央,吾州仍得治仙乡。梦回枕上黄粱熟,身在壶中白日长”)、“仙官”(“我是蓬莱宫学士,朝真便合列仙官”)与“仙翁”(“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以至于明弘治十一年(1498),知州刘宁、武平卫指挥石玺在城垣上增设城楼于四门之上,特意把邻着曲涡的东门命名为“望仙楼”……曾经的他们,或许也与现在的我这般,同样做着寻觅古亳大地“仙”源的探究。
“涡河湾里神仙多”,这是亳州人的俗语,充满着对古老河流的敬畏与向往。在这段曲涡里,最老的神仙,当属石大营供奉的鸿钧老祖了,据传那是上古混沌时期的老祖宗,他的弟子中有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就是那个开了天地的盘古和把齐天大圣关在炼丹炉里的白胡子老道。我对他并不熟悉,毕竟在传统的上古神话和后来正统的书籍中并不多看到。他老神仙只在《封神榜》与当代的网络玄幻仙侠类小说以及网络游戏中才会被人提起,这也算是为当今网络游戏产业作了别样贡献吧。
石大营却是真实的,且有些来头。这里是大明朝开国名将、曾在鄱阳湖大战中救朱元璋于陈友谅的围困之中的宿松人石良所驻扎的大营。1369年石良被敕封为武德将军英武卫管军正千户,充任指挥,镇守亳州,有这个名将护佑,亳州古城的商业繁盛开启了新的阶段,亳州的别号“小南京”从那时起,开始“扬名立万”。那个重修亳州城垣望仙楼的石玺,便是他的后人。
几年前曾受邀去石大营“探营”,恰值春夏之交,曲涡流殇、芳菲夹岸,岸上有树,树上飞鸟,鸟鸣于天,天水一色,红的芍药,舞的杨柳,满眼绿意盎然,引人一心操琴寻隐。农人很是热情,在田间地头摆起了龙门阵,有自称开了天眼可与神灵沟通的长者,有一趟六合八法拳打得虎虎生风的农夫,以及村里抗日故事斩匪沟大明千户八卦布阵等等把式,东拉西扯一通神侃,林林总总,不论周正,乱蓬蓬的野趣,便是一天的惬意时光。
当然,把式无高低,世事莫较真,万不可“湾到这一穴里”。子不语怪力乱神,聚一起比划比划,切磋切磋,大家伙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真要拎起板砖去砸,三拳打死了老师傅,那世上便少了甚多跑江湖式的自在快活。
这里供奉的,还有据说是初一十五不来就会让人头痛的玉皇庙里的张老天爷,以及龙王庙、三皇庙、大乘禅寺里喊不上名字的诸路神仙,他们都肃然端坐在台面上,安然享受着各方供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脚下各怀心思、各有所求的叩拜者。——求人便要弯腰,在自命渡人的各路神仙那里也是一样。
关帝庙应该是最接地气的。沿着涡河“一拉溜”摆开了三座,自北向南分别为石关帝庙、铜关帝庙、铁关帝庙,想来或许跟这谯东人世代尚武有关,敬奉以忠、义、勇、武的品格操守著称、被崇为“武圣”的关羽,应该能给乡亲赋能,带来财富与运气。我一向怯懦,不敢给“武圣”添麻烦,所以只远望了那个庙已不存的铜关帝,他护佑的那一村人弃武从商,把他注册成了亳州著名商标——“铜关粉皮”,村民用铜锅将绿豆粉浆在开水上烫就,名曰“粉皮”,其柔软如缎,薄如蝉翠,晶莹剔透,亦食亦菜,是地道亳州人忘不掉的“舌尖上的记忆”。
最优秀的神仙、最能让人认同的引领者,总是会时刻把让身边的人吃得好、吃得美放在心头,甚至不惜抛头露面,亲自出圈为乡亲站台带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