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路上,埊埊一定会把当天在幼儿园学到的东西复读一遍。她口齿还不太清晰,很多声母、韵母,像她米粒般的牙,咬不准,四下漏风,荒腔走调。好大一会儿,我才听清她背的是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哦!又重阳节了!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这个热闹在古诗词里的佳节,“重”也罢,“重”也罢,都已渐行渐远,更多出现在商家的方案里。九九归一,重阳节真的一去不返了。
埊埊问我,怎么少一人呢?上班了吗?她喜欢拿她妈妈做参照,不在,就上班去了。我不置可否“嗯”一声。彼时,王维也算是上班去了吧!自古伤离别的不是“多情”,而是“上班”!每逢思亲的也不只是因为“佳节”,而是物是人非、人世萧瑟的“假借”修辞。
电梯窜到十七楼,也就十来秒,走个神的功夫。如今,登高太过容易,被登高赋予特殊含义的重阳节,也失去初心和使命。登高山,戴菊花,插茱萸……随着这些仪式消泯,重阳节也成为一个泯然的日期。哪怕我站在十七楼,望得也不远,没有山外青山,还有楼外楼。
秋风翻过窗纱,千丝万缕吹来。秋凉像蟋蟀的颤音,有种入骨的钝痛。
高处不胜寒。
小区门口的三阳路,两旁的梧桐,如同秃顶的老人,车按一下喇叭,就剧烈咳嗽一阵,落叶纷飞。树下的行人,像蓬草,也像蝼蚁。中午,我和华子在那里聊了很久。聊到他母亲的病,漫长的手术,切掉的肝,拉伸的胃,冰冷的导管……这个眼里放光的诗人,满眼泪光抽搐。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拍拍他的肩膀,目送他远去。
霜降还未到,我们都已风霜半头。
三十而立。立,也是一种登高。三十而立算是人生的一次“重阳”吧?蓦然就看见很多不曾看见的东西。三十岁前,我们顾自闷头赶路,一往直前,“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三十岁后,开始瞻前顾后,才发现前路越走越远,而父母坚守的后路,也佝偻成地平线。
打开老家的摄像头,父母在收玉米。他们手里的木锨,不像是农具,更像是拐杖。父亲的两条腿,老成一个括号。括号里太重,他走起路来,不倒翁一般左右摇晃。母亲的腰弯成大于号,她曾是那么倔强、不认命!但终究拗不过时光,走一步,磕一次头,拄一下腰。
我对着手机大声喊:别收了!明天我回家收。父亲怔了怔,头都没抬。母亲抬起头,旋即又干起活。摄像头有些高,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这也是我和他们交流的方式,单向的。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我心一痛。这些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只留一个背影给他们,他们也习惯了我的缺位。然而,轮到我时,我为何这般剧烈不适呢?
埊埊跑过来,对着摄像头喊:爷爷,奶奶。他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抬起头:嗳……嗳……一浑一厚的双高调,拖着宠溺的颤音,从六十里外的院落一直蔓延到我家十七楼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