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亳州老街刚刚睡醒,狭窄的街道保持着暂时的安静,石板路上偶尔走过一两个行人。
我是老玩友,习惯了,有空就上古玩店闲坐。
走到古泉斋门口,只见小小一间店,清雅简朴,红木柜台擦得油亮。掌柜老闷正在整理古钱币,一枚一枚地整齐地摆放在柜台里。
老闷是外号。亳州人好起外号,古玩圈尤其如此,外号响名气就大。
老闷上过高中,外表儒雅,一身书卷气,见我向店里走来,他照例满脸堆笑,打招呼,让座。
我刚坐下,就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此人瘦高挑儿,脸色黑得发亮,双眼有点儿外爆。脚下趿拉着拖鞋,手里端着茶杯。
他外号二牛,因为亳州古玩圈里他吹牛数第二。打牌、泡澡之余就串古玩店,倒腾古玩。从张家店里买了到李家店里卖,卖了就给店主提成。
“老张真笨!老张真笨!”他脚还没迈进门槛,就嚷嚷起来。
我问咋回事。他褪下拖鞋,赤脚蹲在我旁边的一只凳子上,说:“有一个乡下老头儿,拿着两块龙洋,到老张店里卖。每块要八百元,转手就能卖一千多。老张拿不准真假。我一看,真!叫他收下,他不敢。我给他打包票,要是错了,我替他赔钱,他还是不敢。我一气,拔腿出来了。”
他一生气眼爆得更突出,脖子拧着,直冒青筋。只是脸太黑,看不出变红了。
二牛的水平很一般,看小铜钱、小玉件还凑合,要说看银元,还真悬。
我说,银元的水太深,倒腾大半辈子银元的老许,前几天上北京参加古钱币交流会,就“吃药”了,买了几十块大老假。
“唏——”觉得我小看他,他更激动,手微微发抖,脖子拧得更硬了,“要是假,我吃了它!一眼货!”
老闷并不插话,一边整理钱币,一边静听,偶尔向我俩这边瞟一眼。他话少,习惯了听别人高谈阔论。
我知道老闷的脑子此时没闲着。他正根据我俩的谈话内容,对这件事作分析、判断。因为通常卖家在一家店里卖不掉,还会到其它店里卖。说不定一会儿老头儿就会到他店里来。
说话之间,老头儿果然来了。
他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塑料袋,里面是卷成一团的旧报纸。一层又一层打开报纸,现出两块龙洋。
老闷随便瞟了一眼。不仔细看,是因为看了也没用。他玩铜钱多年,看铜钱是专家,但是看银元是“棒槌”。
二牛急了,对着老闷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示意他收下。
老闷早就动心了,但他并不急着收下,而是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拨号。他要让外号小绝招的高手来掌眼。
小绝招二十来岁。他上小学、中学的时候,路过老街都要到古玩店转转,买几个铜钱。他天分高,悟性好,小小年纪就练就了火眼金睛,就连号称水最深的银元也烂熟于心。
圈里人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蒙上眼,摸摸银元的边齿便知真假,甚至还有人说他一米开外,瞟上一眼就能下结论。
老闷跟小绝招打过电话,对老头儿说要请个人看看,稍等就到。老头儿只好手里托着银元,坐在靠近门口的凳子上等着。
二牛不屑地瞥一眼老闷,撇着嘴,小声对我说:“唉!还用着找人看。肉头!这样能做生意?”
“来了!来了!”二牛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由远而近过来了。
此人正是小绝招。长得白净清爽,不大的眼睛里透着几分聪慧、精明。他今天新婚回门,正要去赴宴。身为新郎,穿着自然比平时讲究,崭新的蓝西服,雪白的衬衣,格外精神。然而胯下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还是暴露了他一贯不拘小节的个性。
眼看来到店门口,他并不停车,只是略微减速,一边跟老闷打招呼,一边骑行。但过了店门口,却一加速骑车走远了。
奇怪!我蒙了,回头看看老闷。
老闷对老头儿说,今天没钱,不能收他的银元。
没钱,这是古玩商常用的委婉说法,实际上是说东西不对。老头儿知趣,收起银元走了。
我问老闷,为啥小绝招不停车进店看东西。老闷说:“看了,在跟我打招呼的时候瞟了一眼。你没注意。”
我又问,小绝招没说结论,你怎么知道银元不对。
老闷说,要是对,小绝招就停车进店了。不停车,说明不对。
呵!今天开眼了。
我和二牛经常抬杠。他是出名的杠头,不管怎样没有理,他都硬着脖子吵,非得占上风不可。这回终于有机会了,刺激他一下。
我说:“你不是说东西要是不对你就吃了它吗?还死劲撺掇人家买。就这眼力!”
“我没眼力?”不愧是铁杆杠头,永远不会低头。他拧着脖子,瞪着爆眼,“我咋不买!我咋不买!”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扭头看看老闷,他好像啥都没听见,仍然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他的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