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泥土里长出的路标,是村庄加密的指纹。树身里的年轮藏着门牌,根系下的泥土埋着地址,一枝一叶都记着岁月的使用说明。
过了惊蛰,父亲想他老表了,让我送他。一条水泥路,他来回走三趟,愣是没找到。他在找老表家门口的杨树!杨树没了,他老表的地址和收件人也没了。父亲叹口气:“难怪都叫这庄‘光蛋庄’。”
几年前,村庄规划,房子整齐划一地盖起来了,树却少了。有些树进了城,有了城市户口;有些树进了压板厂,变成家具;有些树百无一用,成了柴火……没有树,村庄也沙漠化起来,常年只能看见几个沙丘般的留守老人。他们也很少走动,担心找不到自己的家门。
树是活着的家徽,比砖瓦更认人。树拆开是“又”“村”,看见树就看见了村庄。树不仅有生物学上的植物名,还有村庄里的人名。谁种的,它就随谁的姓;长在哪家门口,他就是哪家的成员。到村庄里找人,乡邻能指路,他家的娃能指路,他家的树更能指路——大老远就挥动所有的枝叶使劲招手。树是家的舌头,说话从不藏着掖着。
父亲要找大老杨家,大老杨是他老表家门口杨树的名字。现在杨树没了,儿女进城了,他老表的身份和地址也没人指证、指路了。
父亲喜欢种树,房前屋后,他种了很多树。那些树也成为我家的代名词和指示牌,无论老少,提到某某树,就知道保准是我家。
回去时,我从集市买了两棵桂花树。我想种在家门口。多年后,哪怕村庄里没人认识我,但闻到桂花香,提到桂花树,就知道那是我家。
东风有肥,肥麦苗,也肥杂草。父亲腿痛,我替他打除草剂。
父亲反复交代,担心我找不到自家的地!他太了解我,也太了解地了。麦苗长得正欢,打成一片,分不清你家、我家。但他的殷殷教导并不管用!埋在地下的界标——石灰和木桩都不可靠,要么被泥土同化,要么下落不明。小小的地界,也成了矛盾的导火索。从耕种到收割,争议不止,摩擦不断,邻里关系也多了一条深过地界的裂痕。
早年,每家地头都留一片地,种几棵树,给自家地扎上栅栏。看见自家的树,就看见自家的地。树是地的身份、名字和地址。树是占地、抢阳、争肥,但村人也不在意。又想好,又想巧,又想老牛不吃草。哪有恁好的事!干活热了、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唠家常,疲惫和烦恼都被风吹走了。邻里关系和地里的庄稼一样其乐融融。
机械化到来,那些树变得碍手碍脚,被砍掉。谁也没想到,没有树的指引,自家人都很难找到。
父亲终是不放心,也来了,还扛来一棵树苗。他站在地界,让我向我家地走四步,把铁锹插在我脚下,像扎到大地的穴位。“就种这儿。”我忽然懂了父亲。我丈量种下的那一棵树。他百年后,树会代替他,帮我记住我家的地,给我指路。
树苗从地头站起身,树影一步步迈过新培的泥土,走向父亲和远方——有些路标要等年月来认领,有些地址正随根系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