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一坛美酒经过贮存损耗而升值,一件文物因残缺灭失而珍贵,一段历史因遗忘散佚而流传。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人们为此自豪时,却鲜少有人能道出家乡的故事。无论是人,还是一个地方,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只言片语,需要一点儿运气。对于大部分内地乡镇而言,地名可能是仅存的历史遗传标记。解读地名,不失为一种重建过去、建立文化与情感的可靠办法。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清乾隆年间《江南通省府州县舆地图说·亳州图》(局部)
一、
观堂古地名不少,有谯陵寺、观音堂、武家河、狐狸涧、洛家湖等,其中名气最大的莫过于谯陵寺。史载曹操曾在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春夏读书,秋冬狩猎”。此处语境中的“谯东”,可不是今天谯城区边界以东五十里,如果这样理解,曹操所居应在今河南省辖界内,这可真就是南辕北辙、大错特错了。古代语境中的地名一般特指治所所在的城池,而非整个行政区域。如果要指代整个行政区域,则往往会称呼为“谯县界”“城父北界”之类。
地名本是历代先民地理开发活动的痕迹。开发较多的地方,地名便稠密,反之则稀疏。同样,开发较多的地方,更名较多,反之则较原始。在两千多年前的东汉时期,地广人稀,除了城池与周边城厢,距离较远的地方一般称之为乡野,甚至连名字也是没有的。因此,村镇名在宋代以前的古籍里是极为罕见的,基本都是城池名。只要有宋代以前的古地名流传,那当地必定有城池或规模颇大的开发活动。
结合考古发现与典籍记载来看,谯县的城址变化较小,基本上接近今天亳州市旧城区的位置。旧城以东五十里有谯令寺,正好与《魏武帝集》的记载相合,把谯令寺当作曹操故宅应是毋庸置疑。近年来,一些地方学者便以此为据,将“谯令寺”更名为“谯陵寺”,并称呼此地为“曹家孤堆”,附近的河流被称为曹操养马的“拦马沟”。
当我们回归到地名起源的原点,以上推断就存在一些可疑之处。明嘉靖《亳州志》是最早提到“谯令寺”的典籍。文称“谯令寺”在“城东三十里”。如果坚称谯令寺即魏武故宅,相距里程便无法对应。嘉靖《亳州志》同样记载了魏武故宅的区位,认为在城内的按察司附近。并云嘉靖三十三年拆毁,“故址尚存”。然而,这个说法却与更早的文献对不上,《水经注》载:“城东有曹太祖旧宅,所在负郭对廛,侧隍临水。”《魏书》曰:“太祖作议郎,告疾归乡里,筑室城外。习读《书》《传》,秋冬射猎,以自娱乐。”清乾隆年间的亳州知州郑交泰等曾实地寻访,认为嘉靖《亳州志》有误,实际位置应该是谯东五里,毗邻东台(东观稼台)。
城内满足不了以上条件,距离城池太远的谯令寺也不太符合常理。居住在靠近城池与河流的城东五里,却符合曹操家族的活动轨迹。城南有曹操堌堆,为曹操家族墓群。据嘉靖《亳州志》又载,城东五里有魏文帝庙,纪念在此出生的曹丕。城东七里有魏武帝庙,宋代文士穆修为之作记。穆修称“秦汉以还,首事之主得庙祀乡里”,魏武帝庙在北宋初年“庙像咸存”,宋真宗还命令知州张知白修缮。综合来看,郑交泰的说法应是可靠的。
二、
就史源分析而言,谯东五十里的说法虽然是《三国志》与《魏武帝集》所载,但这两本书的定本均是清乾隆年间以后,成书于北宋的《广川书跋》记为“谯东五里”。然而由于清代刻本流传更广,层层叠列,谯东五十里的传抄也就坐实了。纵然坚持谯东五十里的说法,按照嘉靖《亳州志》记载来看,谯东三十里为谯令寺,谯东四十里为观音堂集,即使考虑到汉里略小于明里,魏武故里也相距颇远。
如果说谯令寺与魏武故宅无涉,那么“谯令”从何而来呢?嘉靖《亳州志》记载的谯东三十里至五十里的地名不少,有一个地名与谯令寺字根相同,即“谯令谷”。“在城东北三十里,魏武帝操至谯,令军士筑之。有谯令碑,今废。”北宋时期,欧阳修曾短暂仕亳,喜搜古代碑记,他考察了亳州辖境内的太清宫、魏武帝庙等古迹,并在《集古录》一书中记录了大飨碑、幽州刺史碑等在亳碑文的流传情况。此书中却独无谯令碑,按照常理来说,欧阳修应该不会错过这处汉魏古碑。比较合理的说法是,谯令碑并非汉魏旧物,而是后人纪念的碑文。
实地考察来看,谯令寺至今依然相较周边农田高出五米多,面积大约一亩多。平原地区出现高台,一般多因人为改造。《三国志》载“(建安)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曹操父子多次驻军谯县,大兴屯田。“(文)帝以谯旧乡故,大徙民充之,以为屯田。”谯陵寺所在地位于武家河(今武杨河)与涡阳河套地带,有灌溉之利。在此处搭建一个类似于观稼台似的瞭望台,监督周边流民屯田,实在情理之中。所谓“谯令谷”,即当地官员谯令设置屯田的地方。明清亳州地方志中记载了汉魏间多位谯令的名字,其中一些与屯田相关,如上文引用的卢毓。后世因之为庙,祭祀曹操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古人的思想世界里,抬头三尺有神明,乡野村镇常有庙。这些信仰活动没有排他性,不能因为彼处有庙,此处有庙便为伪。如果没有相反的考古证据,谯令寺与谯令谷有关,系曹操屯田练兵之所是站得住脚的。
历史是一个层累的过程。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历史是当下人特定意识下志趣的产物,必须紧跟着当下的活动。作为过去的历史必定要从混杂化走向匀质化,乃至全能化,历史人物的功能也是如此,这就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过程。曹操的事迹愈加丰富,与曹操有关的附会越来越多。最初关于曹操的古籍记载多在旧城附近,后来渐渐扩散到全域,甚至于谯城也出现了两三个疑似高陵。就像民俗故事里的乾隆,处处留意,每每留情,但至少有益于一时一地,这种做法古今皆同。
相较于谯令寺的渺茫难寻,观堂地名的由来略清晰一些。这个地名最早出现于明代,明嘉靖《亳州志》有载。原名观音堂,附近有多处庙宇。据清代的几部地方志来看,一处为“东北七十里,弘治五年修”的观音寺,一处为“泰山庙”;另外当地建有观音桥。因庙得名,观音堂集的名字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在这里建立了观堂区政权,隶属于雪涡亳县管辖。据笔者收藏的古旧地图来看,敌伪政权绘有“亳县警察所四月份‘匪队’盘踞地点图”,特别标注观音堂集与附近的刘集为新四军彭雪枫部活动区域,有五千多人枪,为敌伪政权所忌惮。观音堂集被简称观堂,一来是出于沟通的便利,二来或有避讳宗教因素的原因。这种地名的减字非常普遍,原本的三字或四字地名,普遍减字,如立德寺简称立德,龙德寺简称龙德,十字河简称十河,张信溜简称溜集等。
三、
在观音堂地名出现的明代,这里实际上是一个苦地方。南宋以前,黄淮地区是中国的经济重心,人口蕃息,较为富庶。南宋初年,为了阻止金兵南下,掘开黄河,遗祸千年。黄河屡屡夺淮,极大地摧残了原本繁华的两淮地区,彻底改变了两淮地区的社会与经济生态。曾经繁华的黄淮流域日渐衰落,从天下之中变成黄泛区,成了贫困、落后与混乱的代言词。如道光《亳州志》载:“元明以来,河决则入焉,往岁为剧,以致沿淮诸邑咸罹其害,而亳尤据。河不治,则灾不除。”“武家河处南北之中,受沟渠极多,而淤塞亦独甚。此涡河两岸所以虽称膏腴,而五马沟、保安集诸保,仍不免有北湖之名。”
这种地理生态的变迁在地名上也有印证。查1943年小地名较为详细的《安徽亳县全图》,观堂镇以北有泥台店,以南有沙土集,本地有洛家湖、李湖、李洼、房洼、张苇坑与狐狸涧等,无不印证着这里曾经洪涝频繁、生活艰难。故而至今当地居民仍有把下田劳作称为“下湖”的说法。民国以后,又有1931年江淮大水、花园口决堤这样的重大灾难。
黄泛区不是一个地理位置,而是一种政治地位。农民也不是一个经济身份,而是一个政治身份。古人曾感慨,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对于农业文明而言,由于有限的生产力,粮食才是最重要的货币,农业生产才是最重要的财政措施。王朝衰亡自不必说,王朝强盛时想要富国强兵,也不得不耽误农时,担子最终总要压到农民身上。古代各种增加财政收入的变法最终瓦解,根子都在这里。
哪怕是曹操的屯田,当时的流民生活也谈不上优裕。大部分收入要上交朝廷,还要服徭役。《三国志·魏书》曾记载了一个关于屯田的故事。曹魏曾经下令各地征集妇女与寡妇,分发到妇女较少的地区,增加人口。河东太守杜畿每年送往外地的寡妇很少。他调任朝廷后,继任的赵俨一改从前。曹丕责问杜畿:“以前你送得那么少,我以为河东没有寡妇。现在为什么又多了起来?”杜畿厉色道:“我以前征集的寡妇,都是死人妻。现在赵俨征集的,都是活人妻!”曹丕与左右顾而失色。须知,赵俨可不是什么贪官污吏,而是世人所称赞“刚毅有度”的“美士”。
观音堂从一个寺庙变成一个区域的地名,寄托着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绝大多数人渺小得像一粒灰尘,风雨飘摇地活着。大多数人默默地承受活着的重压,无声地走向死亡的结局。然而,面对困境,绝大多数人也在做出自身的抗争,哪怕这种抗争以妥协的形式,哪怕拼搏的结局是虚无。坚强地活着,对于个体生命而言,这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从这个角度说,观音堂何尝不是古代民众沉默的低音呢!
所幸的是,今日观堂与昔时大不相同了,水患洪涝成为遥远的过去。河流沿岸风景旖旎,一路上所见多是农民的药田、晾晒的药材,尤以菊花产量为高。初秋时节的小镇熙熙攘攘,我们去的那天正是逢会日,街面上各色生意齐聚。女儿远远看到蜜雪冰城的大红招牌,喊着要吃冰淇淋。天气转凉,我便给她买了牛肉盒与烤香肠。
她说:“牛肉盒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