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于生产力不发达,科技又落后,全社会处于物质匮乏期,几乎家家生活艰辛。过年嘛,写对子嘛,就有人想发发感慨,编几句词儿说说命运不济,在那极左的年代,想不到就有人因几句“对子”酿成牢狱之灾,成了被专政对象。传说是北方某省一个“右派”过年,年货无着,就在门对子上编了一联,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横批:南北。他的对联被分析后认为,利用谐音攻击社会主义,上联缺一,下联缺十,横批只有南北没有东西,谐音就是“缺衣少食没东西”。这就不是哭穷了,这是攻击政府呢。据说此人被判了三年徒刑——大过年的,就乐极生悲了。
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全社会对门对子还都是很重视的,很多人请书法家书写对联以“光焕门庭”,譬如我们家。我的父亲在解放前念到初中,私塾也是念过的,应该说“拎得动”毛笔,但家父自认“字丑”,不肯写自家的门对子,每逢春节,都是请人书写。当时家住在大杨镇,镇子上书法出名的有几个人。一个是后街的老李先生,据说此人是亳县八大家之一李家的嫡传,在晚清中过秀才,曾被礼部录用为缮抄员,字体秀美可知,甚至捐过一任候补的知县,后来在北洋政府也干过誊写之类的书记员——这些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听人传说,当时我年纪颇小,只记得他弓着背,弯着腰,哼哼唧唧地到父亲执医的诊所去讨要一种叫“复方樟脑酊”的药水,逢到医院里有这种药水——每家小医院每月只供应两瓶——家父就给他开一瓶,他哼哼唧唧哆嗦着双手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长舒一口气,揉揉胸口,一会儿功夫,身体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也不哼唧了,弓着的背挺拔了,弯着的腰竖直了,个子明显长高一截,脸颊上泛出水汪汪的桃红,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这时候,他就会讨要毛笔,说要写字——当时我年纪小,认不了几个字,自然分不出字迹优劣。据后来家父说,其人的书法颜筋柳骨,揉入了汉隶魏碑二王之意,实在远超身边许多的书家。在家父晚年,我追问他给李秀才开的“复方樟脑酊”是不是“毒品”,父亲笑着说,解放后哪还有毒品,那就是个平喘的中药制剂,老李解放前吸食“老海”,虽在解放后戒了毒,但心理还有依赖,觉得樟脑酊有那个味道,所以,一口下去,整个人就兴奋起来。
我信。
老李的字写得多好已不得而知,他当时已经没有了宣纸,都是用厚白纸为人写中堂,内容多为毛主席诗词。当时又没有装裱,估计一幅字也没有留下来。至于他有没有给我家写过门对子,实在记不清楚了。待我记忆稳固时,大杨集还有三个人书法了得。一个是李梓源,老头,喜欢喝茶下棋,据说字写柳体,不过年纪大了,一般推脱写不动,轻易不肯动笔。一个是供销合作社主任马德波,他正值盛年,喜欢书法,似乎颜体为主,每到腊月二十五六,父亲就会把他请到家里,买一卷红纸写对子。看着他把红纸折折叠叠,把毛笔在墨碗里饱蘸浓墨,凝思片刻,提笔在红纸上腾龙翔凤,心里不胜艳羡,每次帮他牵纸,都会有种神圣感。写过大门的门心、门边、门横,再写堂屋门,然后才是厢房,包括院中井、树、八仙桌等,都有相应的对联。写到中午,虽然家家生活捉襟见肘,父亲也必备了水酒,三五味菜蔬,留马先生小酌,以为书写对子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