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卉
春宵苦短,梦却冗长:
雨里夜行,长路伸向我跟那个人住过多年的粮站后院。如今人去院空,破败荒凉。忆及旧事,不禁暗自神伤。 母亲说回家接那个人,后来却一人独归。不见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不觉潸然泪落。
路人说,那个人半道上就死了。母亲说,你们都忙,我没声响,把他埋了——叫人泪流不止。
想想埋人定不是母亲一人能所为,邻家的嫂子、大娘、叔伯定也帮衬着,再看他们目光闪躲,念及至死不曾与那人谋面,不免又独自垂泪……
如此,泉涌的悲从中来,在抽泣里渐渐梦醒。醒了,才忍不住嘤嘤哭出声……
据说,你梦到某人,说明那人正在念你。清明又近了,九泉下的他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又想我了吧。
他离开我十年了。那一晚,他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滑落,他的眼睛在我不舍的目光中永远闭上,任我千呼万唤泪流成河,他再也没有回来。
记忆深处,他曾因不耐我的哭闹,抓起我放入家门前的水井,恐吓说,再哭就扔你下去!也曾因我恋家不愿去上学站在门旁默默流泪而走上前来,劈头盖脸就打,打完了恨恨地说,打你你咋就不跑!?
我大了些,和一个他看不上的小子恋爱,他的怨愤无处发泄,常常在人前对我厉声呵斥,有时还会破口大骂。我不知道从小到大他很少正眼看过的我,在他看来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爱人才配。
他逐渐老去,皱纹堆上了眼角,头发也几乎全白了。婚后,我不愿受了委屈在他眼前哀哀戚戚,可每次回家又总是带着忧伤和无奈。他仍不正眼看我,而我分明能从他稍显伛偻的背影里读出他的心疼……
我的儿子成了他晚年的至宝,他背着、抱着,不离半步。年幼的孩子只要一说“上大桥”,他就把孩子驼在背上,走三步喘两口歇一阵,直把孩子背到一里远的桥头,看河底打鱼的船只,岸边倒挂的垂柳。我知道,他是要把欠我的爱都偿还给我儿子。
他终究老了,折磨了他许多年的心脏病也老了,老到回天乏术。他双腿浮肿,每天不停地吃利水药也不顶用。稍一活动便喘不过气来,床前放了氧气罐,二十四小时吸氧。
他下不来床了。
从事业单位下岗,我在一民办学校代课。一有假期,就匆匆回去看他,不知道能与他相守的日子还有多久。然而,为了那份养家的工作,为着一个所谓“忠孝不能两全”的借口,我抛下他 ,把他关在门内。尽管有家人守在他身边,我还是知道,没有我,他很孤独——尽管他一生都孤独,但懂得他孤独的,唯有我。
家人打电话说他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还老是说胡话,恐怕是不行了。我惊慌失措,失魂落魄赶回家,坐在他身边,轻声喊他。他应着,神智是清醒的。我靠近他,平生第一次握住他的双手,他也孩子似地紧紧握着我的,只是不说话,眼微闭着。晚饭端来,我扶他坐起,在他背后垫上被子,脱了鞋坐到他膝前,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吃,不停地吃。我暗自欣喜:他又像以前一样恢复了吧,能吃这么多饭,病当是又好了。
听说过回光返照吗?之前我是听说过的,只是那时没有想到。
晚饭后我又握着他的手,倚偎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怕他硌着。他是如此孱弱,瘦得每一块骨头都扎我的手。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诀别的那个时刻。那一刻,他的手从我手心里滑落,他的眼睛在我眼前永远地闭上,一任我千呼万唤,泪流成河……
倘若思念深到谷底,可以打捞亡魂,我愿以泣血的方式去追忆。然,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他,再叫再喊,他都不会应声。思念盈怀,唯有借清明的纸钱聊以慰藉。
一茔孤坟静静地卧在村口的树林里,如他活着时的心,藏着不为人知的孤单。点燃纸钱,伤感如暴雨打来,心底顿时湿成一口深潭。十年前送他来这里时的情景集聚眼前:没脚的泥泞,翻飞的纸钱,雪白的孝袍,死去活来的泪水奔涌……
父亲,永远不能再相守的父亲,无数次在梦境里呼唤的父亲,寂然长眠于那片暗无天日的树荫里了……
上坟回来,我又梦到了他,还有几位叔伯,我们坐在一根长长的树桩上谈心,有风吹过,阳光和暖,梨花雪白,柳丝拂着我们的头顶……直到梦醒,才想起他们都是故去多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