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荷
在我国明清绘画史上,有一位特立独行的僧侣画家,名叫朱耷,号八大山人。
说八大山人奇特,主要是因为人们在他的作品里,感受到的是一种异样之气,肃杀悲凉而又倔强不屈。他画作中的树木,大都长在乱石丛中。寒冬里,挺立着铁铸一般的枝干,凛然一副风霜奈我何的孤傲。他画的鸟兽鱼虫,个个不是翻着白眼一副看你不上的样子,就是闭着眼一副懒洋洋爱理不理的样子。或者干脆就对着你发呆,似看着你,又似没看着你。青睐有加在他这里变成了白眼有加。
而那些动物们的姿势,也是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样子,要么昂首望着天外,要么把头扭向一边 。
他擅长画残荷,尽管残荷的茎叶都失了水分,黑乎乎皱皱巴巴,但依然傲然挺立,活生生一幅“留得残荷听雨声”。而他“八大山人”的签名,字体也是蹙着眉头,一副哭之笑之哭笑不得的样子,透着一份郁郁寡欢的深深无奈。
都说字如其人,而绘画又何尝不是。真不知朱耷的心里都积压着怎样如山的沉重,让他要以这样非常的方式去展现、表达。也不知朱耷的一生都是怎么度过的,他的日常生活里,是否也是有着这样白眼多于青眼的不合时宜,他看不上别人,别人看不上他。
他一定是活得很苦很苦吧。
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第九世孙。明亡后,他削发为僧,后又改信道教。朱耷一生忠于明朝,对大明的灭亡一生耿耿于怀。他常以明朝遗民自居,不肯与清朝合作。这就不难理解,他的画作里那么多的孤寂、白眼和萧索了。那里有一个遗民的孤傲与悲愤。
既然不肯同流,既然不能遗忘,那就只好摆一副冷脸,翻一对白眼,也算是对祖宗的一个不肯忘本的尊敬吧。
不曾国破家亡,不足以懂得朱耷。一己之力微薄,作为一个前朝遗民,内心再是怎样的不肯臣服,但除了给当世几个白眼,又能如何。毕竟,历史潮流滚滚向前,他的大明已渐成历史的历史,他能为之奈何?
孤傲的朱耷,和生活着的世界闹着别扭的朱耷,心里的苦痛,几人懂得。朱耷的画作,需要我们安静下来,一幅一幅慢慢体会。之后,我们才能感到那冷脸白眼后面的炽热。那里有一个赤子对家国易帜后的悲凉追忆,有一个遗民不肯低头的倔强与决绝。既然大势已去,既然他为他的大明已做不了什么,但谁又能阻止得住一个拳拳赤子,用滴血的心灵唱一曲挽歌。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大唐李商隐的这首诗,也许最能表达朱耷的心情。
很多时候,朱耷也自比一株枯荷。曾经如日中天的皇皇大明,如今已随风远去。既然不能挽留,既然无力挽留,那就让我秋风秋雨中深深低首,再默默送上一程吧。
白眼的朱耷,冷脸的朱耷,内心的沉重与酸楚只有自己知道。这一生,他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这一生,家国渐远,他无论如何都是笑不起来的。他是垂首的枯荷,他是前朝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