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在赵庄户前边。有三间正房,带着出檐,过道上立着两根紫红的柱子。是明三暗五的那种,东西各有三间。一院子泡桐树。
大队是各生产队集中开会,或者放露天电影的地方。老师在西边一间办公,五年级的两个教室在大队墙外,新盖的,屋子前边的大坑还没填上。大家也叫它大队。
从东杨庄向西经过王花园、小余,再向西走二里地,再往北一拐就到了。我们大部分不走小余,直接从王花园西头大沟走。这样从沟底一上去,就把小余绕掉了。但沟很深,里面长好多杂树,槐树、榆树、楮树……多半是槐树,枝子上生满尖刺。
我们的队伍扩大了。除了东杨庄的红菊、金玲、巧芝、景春,还有王花园的崔怀芝、崔怀琴和郭大文。郭大文一脸白浅麻子,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她喜欢炒“蝎子爪”(用面糊子和盐水炒黄豆),第二天装一裤兜子,给红菊吃。崔怀芝小嘴很会说话。
一路上,郭大文和红菊嚼着“蝎子爪”,崔怀芝说着有趣的话,我们跟着拾笑,大家好不快活。
天有点发青,似乎是月光,又像是天将要明的样子。高远处有几颗星子。从沟底爬上来,拐上大路,这条白路就一直向西伸着,藏到一片更深的颜色里。路两边的豆子,矮小的株子,很整齐、很壮实地站着。更远处一片黑。
刘玉成老师讲句子成分。他说,主谓宾,定壮补,主干枝叶分清楚。基本成分主谓宾,连带成分定壮补。他说,主谓宾就是树干和主枝,定壮补就是花叶果。一棵树是不能没有主干的,就好比句子不能没有主语和谓语。
刘老师穿着绿军装褂子,一手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着“=”“-”和“~~~”,粗大的喉结一上一下的移动,嘴角有白沫。以后,每看到一个句子,我都会想起刘老师的当时的样子。还有各种树,以及树上开的花子。
王春海老师讲大括号、中括号、小括号,讲加减乘除一起的混合运算。总有同学忘记先算那种括号里的。
期中考试。搬着自己的凳子,在外边考。一排一排的,从教室门口一直排到南路上了。深秋的风把卷子折来卷去,大家都用小砖头儿压着四个角。我的算术没有把握,再麻烦的式子题我都不怕,我害怕应用题。我一看见应用题,脑仁就发紧。
试卷做完了,最后一题应用题不知道可对。王汉富站起来交卷子,风一吹,我看到那题的答案跟我的一样,就很放心地交了。我考了第一名,得一支钢笔。
教育局的人下来检查,一个矮个子穿蓝制服的男的,指着用塑料布遮一半的窗户,说,这样的环境能考这个成绩,在城里也能数着。人家走后,刘老师说那是“首屈一指”的领导,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他指窗户的事。
放学了,我们一路回家。几个人突然加速,像是谁喊着“一二一”那样齐。我小跑在后边撵,她们突然慢下来,一点一点往前挪。我没有一点准备,谎了几次,我的心就一直提溜着,不敢再放回肚子里。
早上叫红菊上学,站在她家的窗户外。缩着头,抄着手。十月,天已经很冷了。她家摞满烂陶盆的矮墙外,漆黑一片,很多树都在外面冻着。眼光不敢越过矮墙,害怕看见啥。抖起胆子叫两声,红菊嗯了一下,又没了声息。
巧芝用胳膊肘捣捣我,我捣捣景春,最终都没敢再张口。从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点热气,早已散光。脖颈、袖口、裤脚飕飕向里灌凉气。门插板子终于响了。
一回,我睡过了。像是在梦里听到谁喊一声:走了——激灵一下坐起身,套上棉裤,趿拉着鞋,拽着袄和书包就往外跑。母亲说,哪有谁叫,天还黑着呢。晚了,晚了,是她们叫的。
我出了门就开始跑,追到庄西头,追到王花园,追到西大沟,还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一片一片的矮树,显出更深的颜色。大河的水一漾一漾涌到沟底,很多个“小萝卜干儿”,骑在水上。
一直跑到学校,我的夹袄子都汗透了。我按按“砰砰”狂跳的心脏,刚坐到木凳上,巧芝笑嘻嘻地进来了,后边紧跟着红菊、景春、金玲…… 杨秋
(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