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作者简介 王利雪,80后,阜阳人,现居淮北,安徽省作协会员。有诗歌、散文两百余篇(首)散见于《清明》《散文百家》《中国地名》《中国煤炭报》《安徽青年报》《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
初夏,我在亳州,在一小段光阴里行走。
行走是我与一座城市建立联系的最直接方式。我一直认为只通过文字、图片或者视频来了解一座城市,终究隔了一点什么。如同享用一道大餐,唇角流汁的味蕾快感,只有吃的人才知道,无法真正言传。城市中那一些生动的细节,属于一座城市独有的气息、声音、人情、温度,只有站在这里,才能得以真实地触摸,可观可听可品,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所以我来亳州,一而再再而三。
光阴盛大、渺无止境,我似乎看见它们在年轮里安静地行走。抵达这座城市时,我只能触摸到一小截光阴,与亳州漫长而厚重的历史相比,渺小得微不足道,于我,一个更加渺小的过客,一个试图用目光与脚步丈量一座城市的行者,仍有着用文字无法描述的意味,我长久的驻足沉默,我在行走中收获着心灵的平静与丰盈。
一
夜色降临,我在北关老街行走。在皖北地区,城市像风一样奔跑着发展,北关老街如此众多的街巷得以存留,让人惊叹而倍感奢侈。
我曾经在不同城市的同一个时间点行走,在一小段的交集中,用行走衡量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距离。1972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一书中就流露了对城市同质化的担忧,几十年之后,我行走过的许多城市,以及所谓的古镇古街,以同样的商业化符号、相同的营销促销手段坐实了他的担忧。如果千城一面,如果只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名字的熟悉中穿梭,行走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但亳州,它不同质。
我曾在白布大街、爬子巷、打铜巷做过长时间的停留,街巷里的老牙医守了几十年,种着一屋子花草,传了两三辈人的理发匠在墙上贴着八十年代的海报,年轻的父亲陪着小女儿下围棋,婆媳守着油锅炸焦叶子、麻花。他们卖铜关凉皮卖牛肉馍卖锅贴,卖手工自制的铁水筒铁锅,卖竹匾竹拍子竹馍筐。他们炒着亳州产的花生,制着自家祖传的酱菜,擀着手工的面条,烤着香喷喷的锅盔。
我去打铜巷里听打铜声,看铜匠一下一下将一口铜锅打磨得锃亮,看他修锅底换锅把,看墙上的照片、报纸承载着他一生的骄傲。
夏侯巷、承德街、里仁街……每一个名字都带着历史的印迹,也并不会多受时光的优待。这里的亳州人一样会面临生存的压力,会走生老病死的那道关。所谓的烟火生活所谓的慢,都是生活里的真相。
接近菜市场的一条老街有个小花园,轮胎脸盆菜坛瓷瓶,都成了花草的容器。
我想所谓的亳味,就是北关老街的样子与味道,每一件商品或物品都融进了亳州人的感情、温度与气息。
北关大街里常常很静,古朴的小楼收拢着喧嚣、嘈杂,只余下明清老建筑在时间里的沉默。
时间在行走,北关老街仿佛还活在过去的光阴里。
二
我入住在亳州新城区,一切现代化城市所拥有的元素似乎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铺展开,想去寻找或触摸茫茫的夜色几乎不可能,灯火无处不在。
月是上弦,腰身丰盈。月华温情脉脉,苍穹幽蓝、深邃又渺无边际。云絮通透、随性而自由,有几处星光四散着。
天色净得出奇。马路对面便是建安文化广场,时隔近两千年,亳州以建安文化广场与历史上的建安文学对接,以文化作为时光穿梭的桥梁。
温暖的微黄的丰腴的上弦月仍悬在空中,高高地静观着这尘世的光景。灯火、音乐、舞蹈、高宅里的药膳,生生不息,现世安稳而美好。
建安文化广场与居于广场一角的之意书社,一同成了亳州的新文化符号。夜深了,还有不少人在书社二楼的沙发上静静看书,这是一个书店留给读者的空间与时间,也是一座城市留给读书人的空间。书店是一个城市的窗口,我想我读懂了这扇窗。
我知道我浅薄的语言无以承载一段厚重的历史,也无须赘述人们所熟悉的故事。此刻,我只忠实于我最真实的情绪,坐在曹操的故乡怀想曹操及一个文学时代。
记得那天午后,我行走在建安文学馆,有形的文字、图片、塑像,还有饱含深情的吟诵,足以让我的怀想有着安放的空间。文学馆里的历史介绍、曹氏父子以及建安七子的诗词,唤醒我曾经的阅读记忆,悲与喜同在。
我在行走中与一些文字重逢,“太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书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刀光剑影,阴谋纷争,马蹄声咽,那段光阴里难有安稳。曹操凭借谋略与勇气,权势渐大,欲望日增,却惟独不忘书不舍书,他登高必赋常造新诗。
他心胸狭窄误杀华佗,我却对他恨不起来。有其父有其子,才有享誉后世的建安文学。刘备不爱书,只有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只有文字能够穿越时空,证明生命曾经到场。曹氏三父子用文字为自己证明,也为自己留名。
月光下,曹操对酒当歌,叹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听见他泛着酒意的声音渐低渐哑。
而今斯人已逝,转眼千年又千年。
疼痛在我心里泛起翻转,不可断绝。
我知道立于建安广场,以脚下的土地来遐想头顶的天空这种念头是狭隘的。如若回到白布大街的入口处,我看见的当是身着黄衫、高束发髻、眼神忧切的华佗,那如水的月华当是神医的光芒,那环绕的星辰是在中医行业立著有为的陶弘景、皇甫谧、葛洪等人,而那浩渺的星空,是中华博大精深的中医文化。
我的联想仍是狭隘的。立足于亳州大地,道家文化的发源地支撑起中国生命哲学的天空,那无边的月辉当是道家文化之光,日与月的变换是老子与庄子,庄子在夜晚守护着心灵的月亮,带我们入梦。他让我们抖落身体沉重的负荷,变得轻盈,生出巨翅飞向南海,或者化为更为轻盈的蝴蝶飞入芍花丛。
时间长有利齿,能化神奇为腐朽。你看,古时坚硬的城墙固若金汤,能够抵御外敌,如今几乎无处可觅。时间的利齿又磨去杂质存留精华,将一柄道家文化的宝剑打磨得熠熠生辉。
三
初夏,华祖庵的药圃、城市的角角落落、城市郊外的土地上,芍花正在退场。走过木兰桥、木兰路,走过铺满初夏阳光的小道,你会和我一样跌落在最后一片花期较晚的花海深处。
我去的那片芍药花海仅是获得过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其中一角,且错过了它们最美的花期。花枝稀疏绿肥红瘦,枝头孤单的红芍仍在让生命极致绽放。一阵风袭来,依然丰润、新鲜的花瓣被风裹着,从枝头整体跃下,毫不犹豫。没有凋零与衰老,没有枝头抱香的留恋,它遵从与时间的约定。
我依稀听见它们在说:明年早一点来看我。
绿叶间,成千上万枝芍结束了绽放,结束了花的生命形态;在黑暗处,它们的根继续向纵深处行走。
从此它们一心一意做一味药。
而我的思绪却经常在一个问题上停留。
有没有人曾为芍画过行走的路线?在时间和空间里,在芍与人相融的身体里。
芍的生命线从什么时候落笔,开始与亳州的光阴有了交集或平行,史书记载魏晋时亳州白芍闻名于世,清末达到极盛。
芍以花的生命形态与一个人的眼睛、鼻子撞出甜蜜与幸福的火花。通过口腔,芍的根以另一种生命形态,以“扩张血管、养血止痛”等功能进入肠胃、血液,伴随着生命每一次有力的脉动。它在身体内的行走路线,已与每一条细小的血管重合,与生命相融。
在更远的空间里,一株芍离开亳州,越过高山河流,走向未知的城市。一株芍,最远抵达哪里,芍的家族,分散在怎样的城市里彼此思念?我想象着我坐在桌前,在地球仪上用指尖寻找并描述出那些路线。
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一株芍的脚步,它将伴随着中华民族的中药理念,行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它们有一个永远的名字——亳芍。一同行走于世界的,还有亳菊、亳花粉、亳桑皮……
行走药都,我方明白药在这所城市已无处不在。酒,疗治心病与疲惫;美食,治疗饥饿与空虚;五禽戏,一招一式间大汗淋漓,锤炼着亳州人的筋骨……
我只是亳州的过客,我有限的行走也只触及亳州身体里极微小的一部分。北关老街慢,芍香药膳暖,地下兵道幽深,道家文化深邃,古井贡淳,每一种亳味都只是浅尝而已,牛肉馍对于我还只是个传说,所以我还会继续在亳州的光阴里行走。
可是我常常忘记我只是路过,或许我早已把自己当作了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