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今年多少岁呀?”我问。
“我……我忘了……”父亲面有难色地看着我。一向温和亲切的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用疏远而又客气的语气问我:“你可知道我今年多少岁?”
“我是您的女儿,我怎能不知道呢?”
我搂着父亲的脖子,在他脸上猛亲了一下。父亲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那是三岁小朋友才有的纯净、天真无邪的笑,没有一丁点儿杂质。
屋外,空气不燥,微风正好。明亮的阳光透过纱窗,如流金般洒在父亲的脸上。九十一岁的父亲虽然满脸皱纹,却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帅气。我拉着父亲的手,像是紧紧拉住他随时间逐渐远去的灵魂,我想要唤回他深处的记忆与流失的岁月,想要唤回原来那个深深爱我的父亲。
父亲因为脑萎缩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知道,我留不住他加速衰老的脚步,我只能在无数个无风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回顾曾经和父亲在一起的温馨画面……
初中毕业后,我去外地上学,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父亲把所有的行李都背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秋天的雨雾里,被雨水打落的黄叶幽幽地飘下,有几片落在了父亲身上,他也并不在意。我跑上前去给他撑伞,父亲却说:“我没事,天凉,别把你的衣服淋湿了。”
父亲把我在学校里的所有事情都安顿好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当时父亲已经年过花甲,望着他的身影在深秋的细雨里孤单地渐行渐远,泪水如坏掉的水龙头般倾泻而出。
身为医生的父亲,爱岗敬业,视病人如亲人。每年春节,到我们家来给父亲拜年的客人中,大多数都是父亲曾经治愈的病人和他亲自带出来的学生,有叫叔叔的,有喊爷爷的。小时候,我很不理解父亲,甚至埋怨他把医院当成了家,因为在我们家里最不常见的身影是父亲,我最不了解的人是父亲,没有在我童年的旅途中给我更多的教育与关爱的人是父亲,然而此刻,看到那一张张健康的笑脸,听到父亲对他们无微不至的叮咛,我突然就懂了父亲。
退休后的父亲更忙了,六个嫁出去的女儿不是他泼出去的水,而是他放出去的一个个鸟儿,从此后,细雨轻风皆是他的牵挂。
我原本以为来日方长,可是我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无常,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
不知何时,父亲的腰身不再挺拔;不知何时,父亲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不知何时,父亲的眼睛不再清澈,双眼像是两扇虽然开着却因记忆被逐渐删除而空的视窗;不知何时,一向步伐有力的父亲,却再也迈不动双腿……
我常常久久地拉着父亲的双手不愿松开,我害怕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想把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至少我们每天都能彼此相见。
父亲,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永远把您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