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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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做的身子,在丝弦声里浸泡、淘洗、沉淀,打捞出来,就是女儿身,是一汪清秀的泉。铺油彩、打胭脂、画眼、描眉、涂唇红,贴片子、戴发髻、插珠簪花,水衣的立领挡住叛逆的喉结,着裳、穿衣、披云肩,腰肢一转,水袖一摆,试一试声吧,“哎呀呀,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那嗓音,这般的甜美圆润,高处穿透云层,低处绕地三匝,那个婉转透亮啊,真真是九曲回泉,百折千折都不能断。出场亮相,一摆袖,一侧身,一抛眼神,满堂喝彩,风华绝代。

谁说是男儿身,分明是女娇娥。

这女娇娥,是花衫,是刀马旦,是青衣,是代父从军的木兰,是忍辱负重的西施,是胡笳声里垂泪归汉的文姬。唱念做舞,一招一式,水袖一抛,西半球水波奔涌,碎步一移,东半球掌声雷动。人声喧哗,镁光灯刺着眼帘,世界呼啸癫狂,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踩着锣鼓点儿,在戏台上安静地唱念做舞,旁若无人地唱念做舞。她不是凡间人,她是木兰是西施是苏三,是嫦娥下九重,随身带着广寒宫。她住在人间的广寒宫,在热烈的底色里,清冷着,寂寞着,孤独着。“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蔡文姬思乡的痛,她承受着;“父年迈弟年幼怎敌虎狼,满怀的忠孝心烈火一样”,木兰从军的热情,她燃烧着;还有那弱柳扶风的西施,“奴这里心中痛玉颜清减,夜不眠朝慵起又向谁言”,这种折磨,也一直在她的心上眉梢游走盘桓。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是浓缩的人生。一台戏,就是千年的人生。她的人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戏,是千年万世聚拢的沧桑。恩爱情仇,风云变幻,油彩珠翠底下,替那些女儿们爱了多少回痛了多少回,生生死死了多少回?那些纯真美好执着的奇女子,早就偷换了她那颗男儿心,从内而外,从外而内,她早已是女娇娘。彻头彻尾的女娇娘,袅袅婷婷,娴静处娇花照水,行动处流风回雪,眼眶里盈盈脉脉一潭秋水,咽喉中啾啾呖呖百鸟啼鸣。百年戏台,千年沧桑,多少繁华过眼,多少黄粱梦断,多少惊涛骇浪集于一身?馆娃宫中秋草黄,项王帐外楚歌响,绿纱又糊在旧时篷窗上,这些,她都化了在心里,万千冲突汇集心底,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成一种清冷岑寂,看尽繁华历尽劫波后的一种安静孤独。是月上西楼时的洞箫,是满眼江雪里的孤舟,是密林深处不拣寒枝的最后一只荆棘鸟。

锣鼓喧天的戏台上,她安静地孤独着,安静地抖着水袖,安静地发着玉腔,时而是高山流瀑,时而是巫峡猿啼,时而是梦呓般的悠长念白。谁毁了她的孤独安静,谁就毁了她的艺术,就毁了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属于戏台,属于那些戏文里的女儿们,属于座儿,属于——孤独。

她67岁离开,死于心脏病。她只能死于心脏病。那一颗心,承受了几千年来多少女儿的悲欢离合疼痛相思,还不早就碎裂成片零落成泥?终于不能再跳动再呼吸,于是躺下来,以一个卧鱼的姿势,抖袖,翻袖,屈腿,侧身,卧倒,面向天空的云彩。粉面飞霞,妩媚动人。永远地这样卧着,永远地妩媚动人。

“她”叫梅兰芳。我拒绝用这个“他”,因为她不是须眉,她是水做的,深山冷泉里冷冷的水做的,一眼见底,清澈透明。

(责任编辑:支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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