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班回到家,还不到做饭时间,就想着带母亲在小区里走走看看,于是,推上轮椅,陪母亲下楼。
搬家之后,我也是第一次在小区里走。草坪还没有返青,路边的灌木吐出新芽,不知名的鸟隐身在树丛婉转地叫。
我教母亲认识植物。这种叫红叶石楠,那个叫紫荆,树身又高又直、枝叶稠密的是香樟,开大花朵的是玉兰,粉色花开得正满的是红叶李……母亲指着草坪上叶片肥大的植物,问:“那个是布布丁吧?”我答:“那不是布布丁。”记得它好像学名叫大蓟,区别于土名叫气气芽的小蓟,越长大植株越丑,锯齿状的叶片刺刺啦啦,想拔它都无处下手,倒是能开出美艳的玫红色绒花。花败后,也会像蒲公英一样四散里飞。我想,母亲年轻时一定认得它,能叫出它的土名。如今,母亲老了,很多草木的名字都忘了。
萎黄的草坪上散生着不少青绿的野草。母亲认得出荠菜、大黄、猪耳朵草、金金菜,却错把婆婆纳认作小小虫卧蛋。李佩甫在《生命册》里描写过一个被大家叫作“小小虫卧蛋”的女人,可悲又可怜,卑微但坚强,我读过多年依然印象深刻。小时候在田间地头也常见贴着地皮生长的小小虫卧蛋草,紫色细茎、密密的卵形圆叶,柔弱却也顽强,显然不是这个。就给她讲两种草的区别,告诉她这种草叫婆婆纳。在我们老家的土地上,它应该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是,母亲忘记了。
一棵肥硕的蒲公英长在草坪旁的绿植下,顶端开始孕育花苞了。母亲说:“噢,这个是布布丁。”停了停,她唱:“布布丁,开黄花,问婆婆,谁当家?谁当家,我当家。当家当了二年半,拎着火棍去要饭。狗一咬,你就跑,不是你当家到不了。”我欣喜于母亲突然被触动的记忆,童年时学唱的歌谣终于在这个惊蛰日破土而出,自然而然,一点都不费力。
想起多年前,母亲初老,心情抑郁,常忘事,不爱说话。我带她和侄子去涡河边散心。
那是初夏,沿河路边的野楮树刚刚结出一串串青色的花芽。槐花也刚吐穗,羞怯的处子一般。河滩上的芦苇少年一样流溢着蓬勃的朝气。岸边的野薄荷一片片,一丛丛,我们一棵一棵采下来,准备回去做腌菜。母亲做的腌薄荷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特别的下饭菜,有股凉凉的清香。
彼时,不知道是初夏的风吹开了她的心门,还是汤汤的涡水冲开了她尘封的记忆,沉默的母亲念起了童谣:“你哩媳妇我见过,南河坡里采薄荷,头上扎个毛倒角,咯晃咯晃笑死我……”
这两首歌谣,都是第一次听母亲念起。第一首,陈述式表达,短短几句婆媳对话,就讲述了一个逞能的新媳妇要当家,却把家给败掉的故事。第二首,玩伴相戏,一个笑谑:“嗨,你未来的老婆我可见过,那天她在南河湾里采薄荷,头上扎着牛角辫,一动一晃悠,我在一边偷偷地看她,都要笑死了。”新鲜、生动、活泼有趣。
不知道母亲的记忆里还深埋着哪些村谣野诵,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契机能触发她的灵感,使她重拾一些趣事,唱起旧时的曲调,回归怡然的心境。我就慢慢等待吧,在每一个相伴的日子,等待她灵光乍现,等待一首儿时的歌从她迟暮的思绪里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