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奶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累,感觉比俺庄所有人的苦累加起来还要多。
分责任田那年,六爷因病去世,六奶的闺女芹芹十四岁,上初中;儿子牤牛十岁,上小学,所有的农活只能六奶一个人扛。刚分开生产队,她们家户小人少,没分着牲口,就是分着牲口,她也不会使唤,所以,种地全靠抓钩刨,铁耙子耧。鸡叫三遍,村庄还在沉睡的时候,六奶已经起床,匆匆地用凉水洗洗脸,就扛着抓钩铁耙子下地了。漆黑如锅底的夜空,四十出头的寡妇,在离村庄二三里地的寂寥空阔的田野里刨地,需要力气,需要胆识,更需要抵抗闲言碎语的耐力和韧性。
刨刨耧耧,耧耧刨刨。腰疼了,站直身子,用手捶捶;腿胀了,弯下腰,用手拍拍。只有芹芹送来早饭和午饭的时候,才停下手,掏火似的扒拉几口,丢下碗筷,又投入到与时间赛跑的挥汗如雨之中去了。直到星星在天上眨眼,虫儿在地里欢唱,鸟儿进入梦乡,才扛着抓钩铁耙子回家。五亩多地,淌的汗,得用缸盛。1985年,她大哥送给她家一头牛犊子,六奶才结束披星戴月刨地种麦的历史。
庄上跟牤牛大小差不多的男孩子,都定下亲了,牤牛连月老的影子还没见着。六奶拎着果子拿着烟去求邻近庄几个月老给牤牛牵牵红线,月老说,你家就两间茅草房,给你说成媳妇,娶哪个?六奶蹲在院子里,绵软无力地望着深邃的星空,把所有的亲戚都想遍,也没看到一点曙光,抹了两天的眼泪,决定摔砖坯子烧窑。
麦种地里后,每天早晨,给牛喂过头遍草,喊醒芹芹后,六奶就拉着架车子去东沟拉土。下到沟底,把沟底的土撅起,扔到沟腰,然后再把沟腰的土扔到沟沿上,再装车。零下几度的气温,结成冰凌的头发,长满冻疮的脸,淡紫色的秋衣,渗血的手,哈着白气铲土装车,弓着腰身,头伸成白鹅样儿拉车的画面,成了前后庄一道凄楚又闪眼的风景线。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为之震惊,为之赞叹,为之折服。
开春,六奶开始摔坯子。一米五五的个子,五十公斤左右的体重,铲土,兑水,和泥,灌泥,抹泥,端坯模子,摔坯,一整天,上衣都贴在肉上,湿淋淋的,水洗一般。坯子入窑后,烧窑洇水,整整五天,六奶没合过眼。宽敞明亮的五间大瓦房落成后,六奶瘦成了鬼,走在庄里,吓得小孩直哭。
今年春上,六奶的大胯左腿摔断,拉到市医院,医生说,这么大年纪,只能保守治疗,回到家,想吃点啥给她买点啥吧——明白人都知道这话里的意思。牤牛两口子外出干活的时候,六奶慢慢地从床上爬到地上,两只手撑着地,海象走路一般,一寸一寸地擦着朝前挪,累了就歇,歇好了继续挪。也不知道挪了多少天,擦破了几条裤子,竟然站起来,能扶着墙走路了,连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
上周末,我和母亲一起去瞧看六奶。我说,六奶,你这一辈子不容易呀。她笑笑说,啥容易不容易呢,有山靠山,没有山独担,再多的蒺藜,咬着牙都能走过去。
回来后,六奶那句励志隽语老是在耳畔回响。遇到不幸,碰上坎坷,像六奶一样咬着牙,有什么是挺不过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