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初冬,驱车到乡下去,在邻居自建的夯土墙院子里坐着拉呱,是一件极其舒心的事情。
已是傍晚,皖北特有的黄土和胶泥做成的院墙,映衬着平原上这个时间段的落日,还有邻居年逾古稀的脸庞,格外令人熨帖安稳。
现在,这种夯土墙的院子越来越少了,恐怕二十几岁或者更小一些的年轻人对夯土墙已经是闻所未闻。旧时,在乡村,谁家的儿郎说亲,有三间土墙瓦顶的堂屋,就已经是很排场的硬件设施了,如今,三室一厅恐怕才是“起步价”。
夯土墙已经很少有人会垛了,旧时,皖北乡下称作夯土墙为垛墙。垛墙之前要先打夯,夯歌的感染力很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间哪有什么音乐,最多能听几耳朵戏而已,但凡有一些律动性的声响,就会有人围观,比如夯歌。夯歌起,石头或铁做成的夯被几个赤膊的汉子高高举起,重重砸下来,嘿呦嘿呦嘿呦,一上午的时间,三间堂屋的地基就稳了。然后在夯实的地基上垒上五六层青砖,青砖上面即可垛墙。垛墙要和泥,和泥一般用的是麦秸糠或是谷糠,与黄土或黄胶泥一起搅拌,加水和在一起,呈粘稠胶着感,即可垛墙。垛墙一般用那种三根齿子的叉子,一叉又一叉的泥被堆上去,类似于现代的画家在做油画,当然要比油画要粗糙得多。墙逐渐堆高,挤挤歪歪的泥墙颜值很差,需要垛一段,用叉子在边缘削平整,这称之为“劈墙”,或是“批墙”,我更希望是后一个字,对一个倾斜或多余的墙体“批评”一下,使之正本清源,去其糟粕。那时候,批墙一般都要用到墨斗,用叉子批一下,从墨斗里扯一根绳子来校准,两侧一量一照,夯土墙成一条直线了,垛墙的师傅就要今天歇工了,抽根烟,等几天,待到夯土墙彻底干了,再接着向上续接,直至夯土墙做得足够高,可以上面再做屋檐的时候,方才停止。夯土墙做好了,垛墙的师傅会采一些蒿草来,粘在墙体上,这蒿草,好似夯土墙的刘海,据说,这样不仅能美观,也能帮助墙体渗出一些水分,不至于让墙体返潮那么严重。
夯土墙做好了,接下来是准备檩子、椽子和梁头,梁头一般做成三角形,其实,更像是一个“山”形,房屋两侧的山墙垒好,梁头被架到墙体之上,一般是两个山墙之间各三分之一的位置,称之为“上梁”,上梁是很有仪式感的事,梁头上一般写上“白虎架金梁”“青龙扶玉柱”对联,上梁的完成是以鞭炮声的响起为始,其间,要撒一些小蒸馍,蒸馍上点上红点,以示喜庆吉利,似乎还有一些花生糖果吧,记不清楚了。
总之,一座夯土墙的房子建成是一场非常烦琐的工程,也是一项古已有之的技术,这一技术,商代就有,看很多商代建筑,皆是土墙或石墙,连房顶也是草做的,现在,谁若做这样一个院落,实属难得。
夯土院落,应该是中国乡村院落的活化石了,这么说,我这位邻居何其富有。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位木匠,技艺相通,业余时间,他学了垛墙,自造了一座院落,“样板房”一建好,广告效应立竿见影,很多人找他建屋,他后来以此为生。如今,他所建造的夯土墙院落已有数十年,修了多次,依然光彩依旧。他的院子,在诸多青砖红砖掩映的建筑之中,有世外桃源的美,也有遗世独立的清高。
就着轻风和晚霞,在邻居的院子里吃上二两黄酒,赤黄色酒汤的那种,再弄二两猪头肉,精致老卤的那种酥肉,顺便念念旧,是极其惬意的事情。
不知道有没有人申请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垛墙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