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搬的办公室在三楼,窗口朝南,正对着一树国槐的枯枝,常有麻雀栖于其上,闲暇的时候,我就捧一杯茶,站在窗前的阳光里,负暄,看雀。麻雀很多,有时竟好几十只同时栖落,它们蹦来跳去纵情歌唱,或止或飞,或相对或相背,千姿百态,如一幅冬日麻雀众生图。
北宋画家崔白画过一幅《寒雀图》,想必就是以这样的场景写生的。那张横幅上有九只麻雀,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唱歌,有的正择枝栖落,还有的正朝枝头飞来。一幅画上,麻雀有俯有仰,有的在抓痒有的在窥视,每只雀都活灵活现。细看之下,更是异趣横生:左边那只闭着眼睡觉的雀,小嘴微张,似在梦呓;右边那只刚来的雀,像是抢占地盘飞得急了,落足未稳跌了下去,好在它伶俐,瞬间来了个倒挂金钩,细爪紧抓细枝将身体倒悬起来;右上那只正展翅飞来的雀,张开的翅膀羽毛毕现,翅根上有紧密排列成扇形的白色环形花纹……崔白是画雀高手,这张《寒雀图》宋徽宗喜爱之至,时常临摹,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是镇院之宝。崔白极爱画雀,之所以画得好,纸墨之外,一定有长期的慧眼观察,这样晴好的冬日,他一定就站在楼台,对着一树寒雀凝神细看。
严冬漫长,看雀也是文人的乐事。南宋诗人杨万里爱看雀,他曾有小诗《东窗梅影上有寒雀往来》:“梅花寒雀不须摹,日影描窗作画图。寒雀解飞花解舞,君看此画古今无。”你瞧,他眼里的麻雀是文艺的麻雀,择的不是崔白纸上的枯枝,而是寒梅花枝。小窗晴丽,风息日暖,诗人大概正临窗闲读,读着读着,就被窗外的寒雀吸引了,那些雀在枝头蹦蹦跳跳,惹得花枝乱颤,影子被阳光映在窗纸上,无需笔墨,一幅《梅花寒雀图》就浑然天成了。
心境明丽的时候,爱寒雀之歌之舞之画,郁闷时,就嫌它们闹了。同是杨万里,还写过这样一首咏雀诗:“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成群的寒雀落在诗人院子里,正欢腾着热闹着,忽地就惊散了,我怀疑不是猫啊犬啊吓的,当是诗人嫌烦,“嗷”的一声驱赶,或者“叭”地投去一颗石子,雀们惊得呼啦飞走。只是众雀高飞尽,徒留空庭寂寞,诗人岂不更加惆怅?
晴光下看雀,不觉雀寒,若雪花飘北风吼,就觉得雀处境堪怜,惹人生出寒意来。蒲松龄屡试不中时乖运蹇,退居寒室著述《聊斋》,自序中就以寒雀自喻,说“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其实,“寒雀惊霜”“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过是蒲公等寒士感受之猜想罢了,科学告诉我们,麻雀并不惧寒,每年西风一起,它们就会生出许多细细的绒毛,周身的羽毛也会蓬松起来,相当于穿了一件羽绒服,足以抵御严寒。冬日里麻雀畏的不是寒,而是白雪铺地掩盖了它们的食物。它们畏的是饥。
冬天里的麻雀,因为常饥,最易被人诱捕。鲁迅在《故乡》里说的那种捕鸟方法,我们小时候玩过:用棍子撑起一个竹筐,下面撒些秕谷,麻雀抵不住食物诱惑,进去吃的时候,捕雀者远远地将系在棍子上的绳子一拉,就将它们盖在筐下了。这招屡试不爽。那些当年被我捉过的雀,下场都很悲惨。麻雀很难被人驯化,自由被限制后,常常是撞墙自尽,或者绝食而死,根本不理会我们给它的金屋玉食。麻雀竟是一种如此有气节的鸟。
那天无意中看到一个捕鸟小视频:厚厚积雪中,一片扫出来的空地里,支着一只捕鸟筐,旁边有只麻雀盯着筐下的食物,欲进又止。正迟疑间,另一只雀来了,它连蹦带跳,勇敢地闯到筐下,啄了一粒米出来,迅速送到那只鸟跟前,复又进去啄第二粒、第三粒……难道,它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或者桃园结义的兄弟?为了给别鸟果腹,它甘愿以身犯险赴汤蹈火?没料到,麻雀还是一种大义凛然的鸟,一种重情重义的鸟。视频外的捕鸟人,或许也被它感动,才抛掉手里的那根绳索吧。
窗外,麻雀们依旧翔集树梢。一只刚从远处飞来的,嘴里衔着什么,在枝头立定下来后,开始幸福地吞咽。这些闹闹嚷嚷的鸟,看起来都很精神,丝毫没有饥寒之相。万物自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我们大概多虑了,这晴好的冬日,且立窗前,喝茶,负暄,看寒雀往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