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娘家，我最烦在小区门口遇到保安老王。
他喜欢问东问西：你车停在哪里？多久出来？车里有没有手机号码？你不要说你回娘家，你就说你娘家几栋几零几！
我在这个小区住了五年，只不过嫁出去了，就是小区的外人了？就不是这个小区的业主了？
大概老王这人确实不大讨喜，很多业主也在群里说他最烦，较真得要命，大家恨不得明天就让他“滚蛋”。
没想到疫情期间，老王在业主心中的地位一下子从谷底升到了云端，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老王不会“放水”，尤其是从前吃过老王“亏”的业主，心里更是有数。
而那些平日里好说话，会跟人搭讪聊天的那几个保安，此时在业主看来，与“汉奸”无异，总觉得他们会把浑水摸鱼的病毒放进来。
老王毕竟老了，在他连续值夜班两个礼拜后，想歇歇，业主们心里能理解，但这点恻隐之心很快就被恐惧占据，于是物业主任跟老王协商：“人流量最多的早晚高峰，你来上班，其他时候，你在家歇歇。”
又过了些天，我回去看我妈，在门口又看到了老王，他好像比从前白了点，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戴着口罩都能看到满眼的笑，他看到我后，先让我登记，然后兴冲冲地给我额头来了一枪，又发起了他的灵魂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我一边填登记表，一边逗他：“叔叔，你隔三差五见到我，你还要问我这个问题干什么？”
老王戴上老花镜，接过登记表，不作声，先是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回答我：“这个是规矩，你们现在这些小孩不懂什么叫工作流程！走流程是防止出错！这个也是对你们负责！你知道的吧？”
“叔叔，你以前是哪个单位的啊？”
在家闷了几天，我也憋得慌，在小区门口就跟老王聊上了。
老王没有直接回答我，反倒问我：“听你妈讲，你热爱文学，喜欢创作，是吧？我年轻的时候，也热爱文学，尤其喜欢郁达夫……”
我这辈子都从没想过，我有一天会跟我妈家小区门口的保安大叔，戴着口罩，隔着半米远，大声谈论文学。
“我跟你讲，我这几天，天天问人家的这几句话，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问我自己……”说到此处，老王哽咽了下，随即又摇摇头，“算了，不讲了，你们小孩不懂。”老王深深叹了口气。
我最怕别人话讲一半吊着我：“哎哟，说说呗！”
老王愣了会儿，他说他从前学习很好，但家里负担重，姊妹多，没敢跟家里提想上大学，高中没读完就去工厂上班了。
那时他住集体宿舍，下了班，想在宿舍里看几页书，但工友们要么打牌，要么吹牛，还会嘲笑他看书……为了合群，他就不再看书了，也跟着工友们打牌吹牛，只有在夜半时分，伴随工友们此起彼伏的震天响呼噜声时，心里被一种很苦闷的情绪占据，在那个时刻，还是小王的他，问过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当年的小王没有找到答案，于是得过且过，再无烦恼。
“没想到，我会在这么多年以后，天天问人家这个，这个我一辈子都没想清楚的问题。我讲的意思，你小孩，大概听不懂。”
我当然是听懂了，但故意装作不懂，我不敢再接老王的话，忽然老王眼里像闪过一道光，他拿着手里的额温枪继续跟我说道：“因为疫情，我学会了搞这个高科技产品……”
老王说他拿到这个额温枪的第一反应是：我能学会吗？学不会的话，物业会不会趁机就让我下岗？
紧接着，老王戴上老花镜，先是装了电池，然后“嘀”的一声，额温枪灯就亮了，他心里有些发憷：这玩意儿真能隔空测体温？
老王说他摆弄了几下，先是对着自己的额头来一枪，接着又在手臂上来一枪：哟，真的有温度显示！
就这样学会了？
老王还不信，又对着地上来一枪，门房玻璃上来一枪：我的老天爷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温度真的不一样，说明真的能测出温度来！
老王大惊小怪的样子，逗得我直笑，不一会儿又来个老阿姨，她不出门，非要塞给老王几个砂糖橘，老王再三推辞，最后收下了。
那个老阿姨一走，老王就跟我讲：“现在都知道我是好人了吧？就这个女的，有次她家来亲戚，我让他们登记，她还骂我‘看门狗’，我没事讨气啊？我是为你们负责！”
我还想再跟老王聊几句，没想到他看了下钟：“赶紧回家，你才二十几岁就这么絮，年纪大了还得了！”
被下了“逐客令”，我赶紧进小区往家走，才走几步，我又听到了老王在小区门口对业主的灵魂三问：“36度3，正常！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又回头看了看老王，他是真的挺老了，他这么一个讲原则较真的人，这一生吃过很多次这样的“亏”吧？
假如没有疫情，或许业主们永远也不会体会到“讲原则”的好处，永远也不会去想，这个不讨喜的老王到底在较真着什么。
这世上，真的有人在用自己艰难又朴素的一生去坚持一个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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