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近
先说说李庄吧。
与李庄有很大的缘分。
坦诚讲,与李庄有三个缘分。
一个来自于小说家李亚的《李庄传》。读此书之前,已与李亚交往了20多年,因为痴长马齿,有时妄称李亚为“师弟”,虽不免近佛傍焰之讥,但,谁让李亚的小说写这么好,偏偏俩人又有文学路上的渊源呢?这么上赶着“自尊师兄”,恐怕李亚虽不喜,也只有苦笑——毕竟乡里乡亲的,官居一品尚不欺乡邻,止是沾光文名,又能如何呢?
在《十月》杂志上读了《李庄传》,才知道,李亚不仅是淝河人,还曾是双沟区店集李庄人。“李庄”的人物,不管是《看电影》还是骑《自行车》,都快乐而诙谐,顽强而刚勇,在困于温饱的年代里,用忍者的原生态,为李庄镀上一层暖色。
能走出一个知名华夏作家的李庄,如同山东的高密之于莫言,一定有其不凡之处吧?
李庄,若隐若现在梦境里了。
本次采风临行前一晚,文友老崔打我电话,说看到群里要去淝河李庄采风,愿意随行前去。群内都是文友,自然是高兴的。沉默了一会儿,我理解了老崔的“李庄”心结。实话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神庙,而老崔心中供奉的神圣,是他的外祖母。在他的小说中,他充满敬意地写过“姥姥”,那是一位在那个年代里近乎传奇、对老崔影响终身的女性。她殁于李庄,老崔一直有迁葬她的念想,也是老崔心中的痛点和泪点。
于此,李庄,又添了一层神秘。
旧愿未还,新缘又生。
市作协秘书长张兰兰同志受市委派遣,在振兴乡村活动中驻扎在淝河镇李腰庄,与李亚的“李庄”前后不过一里之遥,且都是“李”字开头的村庄。下派期间,她连续撰写《李腰下派日记》,把李腰的人,李腰的地,李腰的庄稼收种,李腰的花卉果木、晴雨雪雾,一一呈现,几十篇文字,既见作者之勤奋,又令人对李腰庄浮想联翩。
这期间,受张兰兰邀请,作协同仁结伴,夜行李腰村体验新农村生活,在村里烧烤小聚,文人雅集,有酒有肉,据说,夜月皎白,清风坠露,情调闲雅,比王羲之那个“兰亭修契”,恐怕差不到哪里去——不巧,因家中有琐事缠身,未能附骥同行,留下不小的遗憾。
所以,一见本次采风行程中有“李庄”的名字,欣欣然诺附骥尾,随众而行——缘分一到,岁月的“石头”挡不住脚步啊。
可见,缘分这事,虽是若有若无,却不容忽略。
在田野里,大家雀跃着觅到了农村的魂。因为一场透雨,播种得时,芝麻已经有一尺多高,秋玉米也窜到人的胸腰位置,大豆苗攒到“二棚楼”——生出了第三层叶子,骄阳下,都是墨绿的色调。
李腰村的村部设在张小庄,极其气派,小礼堂正在叮叮咣咣的装修,舞台荧幕上播放着纪录片——银屏色彩艳丽,比李亚少年时代追着看的《电影》,好到不知多少层级。然岁月蹒跚,至于其中浸漫的韵味,怕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品味含咀了。
沿着李腰庄村道,前后几个村兜兜转转,穿过一个河汊水闸,又回到了王桥。
架在淝河上的王桥。
李亚小说里多次提及的两县交界处的王桥。
淝河远
既到了河边,不得不说说淝河了。
对于普通人而言,说到“淝河”,并不能引起格外的共情。而读书人怕是不然,那些历史词汇可能会分分钟应激上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投鞭遏流,屐齿为折……东晋的王谢风流以及那个时代的风云,就会随着一个“淝”字漫卷而来。
对,是那场决定东晋命运的战争,淝水之战,可不就与“淝河”有关?
读书的人有掩卷沉思的习惯,也有对历史观念的共振。
比如说到思想活跃,大家都公认是春秋战国间的几百年以及近代民国的几十年,那些时代,产生了百家争鸣的场景,诞生了许多震古铄今的大师,影响了历史进程。
其实,南北朝时期也不应该被忽略。划江而治的东晋司马氏之后的“宋齐梁陈”,产生了多少文化大师啊!书圣王羲之、画圣顾恺之、地理大师郭璞、博物家张华……影响后代文化的人物如王、谢两大家子以及一些风流帝王,多了去了。
彼时,大江以北被北魏据有,但拓跋氏入主中原后,也被中华文化所震撼,率族改汉姓、弃胡文,极力地与汉族融为一家。然而,武人辈出,军政权更迭,总是不能长远。偏居西部的前秦苻坚登基后,也是警醒前车未远,苦思破解魔咒的久固之法。
他想到宗教和文化。
这时,名满西域的高僧鸠摩罗什,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真是个现代人无法理解和体会的炫目时代。鸠摩罗什他爹世代为相,妥妥的宰相种子,偏偏要躲避相位潜逃出家。鸠摩罗什的妈妈更是文青中的文青,本为龟兹国的长公主,偏偏拒婚各国才俊,非要嫁给逃相位出家的鸠摩罗炎。龟兹王也是奇人,勒逼出家的罗炎娶自己的妹妹。于是,鸠摩罗什出生了。他七岁时,文青公主又携子出家,公开说儿子鸠摩罗什是“佛子”。
苻坚是武人,自然崇信兵马的力量,为了得到鸠摩罗什,他派出大将吕光,率兵五万,直取龟兹。龟兹国的音乐固然天下闻名,制作的胡琴今天依然使用,但军事上未免差了一些,战败,鸠摩罗什为吕光所得。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为了争夺一个“僧人”发动的国际战争。
派出吕光西下,苻坚更加自信,亲率大军八十万南下取东晋,要以更大的战果迎接鸠摩罗什的到来。
东晋有兵三万。
八十万对三万。执掌朝廷的谢安虽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惊涛骇浪,东晋飘摇,江南震荡。
“投鞭遏流”,苻坚放言:儿郎们,把马鞭子扔到河里,河水就得断流。东晋的三万兵马哪里够看?兵士们自然意气风发。
结局却很意外。哪里是三万兵马?草木皆兵嘛!
淝水之战,不仅成了东晋王朝唯一的大胜仗,也成为战争史上少有的以少胜多的战争典范。苻坚的另一支兵马虽然灭了龟兹国迎回了一代高僧,苻坚却缘悭一面,在败退的路上为部将所杀,始终未能聆听鸠摩罗什的梵呗伦音,倒是为后来的姚兴做了嫁衣,成就了鸠摩罗什的一世英名。
因为是著名战例,自古关注考释者众,又加《晋书》有“八公山下”的明示,“淝水”,自然被考证得清清楚楚,就在寿州之北八公山下,叫“东淝河”。
文化这东西,虽是硬碰硬的货色,来不得虚假,但模糊地带,终究还是有的,不然,何以那么多地方拼死拼活地争一些历史名人?
东淝河出于八公山将军岭,流入淮河,绕了一圈后,又出淮河向东南,在瓦埠湖东面消失在张大郢附近。
西淝河西至河南省太康县马厂寨,从谯城淝河镇向东,过涡阳县高公镇,过利辛县阚疃镇、展沟镇,入凤台县花家湖,穿湖而过,在怀远县禹王山北麓汇入淮河。
两条淝河都是汇入淮河的,南北相距不过百里,当年苻坚兵败八公山下东淝河之畔,仓皇西逃,大队人马出行,自然离不开水源,沿路西去不久,岂不又回到了“西淝河”边?然后,经河南省一路向长安方向逃去。
嗯,大致方向对头。
所以,不必纠结于东西“淝河”了吧,只要说起“淝水之战”,都会联想到一个“淝”字,这就够了。
文化的互相洇染,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
淝河近
文化上的“淝河”纵贯1500年空间,任人渲染猜测联想。
现实中的淝河镇却是雄踞亳州谯城区南端的桥头堡,过了一座小桥,就是太和县境。
不要小瞧现在的西淝河水波不兴、河面狭窄,甚至两岸堤坝都树木稀少,但在近代的六七十年前,淝河集却是热闹非凡的去处。
农耕时代里,靠“雨”吃饭的人们,不仅缘河而居,而且更崇尚自然神灵。可以说,最敬畏的神灵中,玉皇佛祖倒在其次,土地、火神、龙王显然更站前台。
淝河东西横贯,沿河数百里沃野居民,龙王,自然是主要的神祇。方圆百里,淝河的龙王最灵。龙王庙,就在集镇西头的河堤上。民间传说有枝有叶:西海龙王的儿子夏洪,怜悯沿河百姓干旱,私自行雨,遭受天罚,在毒日头下暴晒49天。沿河百姓挑水搭棚,护卫周全,与小白龙结下厚谊,民众建庙供奉,灵应异常,香火繁盛。
庙会却选在三月三,传说是王母圣诞。为何选择这日逢会?据说是王母娘娘下旨赦免了小白龙,故尔一并酬恩,民间总有许多理由解释。
庙会的盛况依稀有人记得:逢会那天,百里赴会,三山五岳的好汉都来卖艺打把势,人山人海,河滩上踩成十八里长街。小白龙年年显灵,每年都有一匹龙马现世。远近传说淝河庙会:“千年松,万年槐,十八里长街,一年一个龙驹子。”
民间总是充满活力,多么鼓动人心啊。
龙王庙近年复建,也许是河面渐瘦、水量减少、芦苇荡消失的原因,抑或是农业科技发达不再指望龙王,不管如何努力,庙会却再也回不到传说中的盛况。
李庄远
有李亚随行,大家自然期待看看那个诞生了作家的李庄。随行的老崔,想必心中也有他自己的万千期待。
参观完李腰新村后,却与“李庄”失之交臂。
原来,“李庄”已是梦中的李庄。在前几年的新农村建设运动中,新村规划,把李庄合并到张油坊村后边儿了,整体搬迁,大部分村民已搬入整齐划一的新村,还有几户李姓人家恋家不舍,犹自固守旧宅。随着新村规划运动的潮起潮落,李庄,被“撕”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剩余的李庄,只是残存的李庄,无复李亚小说中的当年盛况了。
“李庄”就有些远了。
记得一位姓李的诗人写下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在车上,感慨的续添一句:人生何处不惘然。
其实,有个念想,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