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探望母亲,一向要强的老太太叹息着说自己“老了”,种了多年的菜园子,也种不动了。
小菜园开在一座荒废的小学校里。那座当初的“完小”甚至“带帽”初中的校园,耗费了母亲大半辈子心血,教出的学生成百上千。农民工大量进城后,娃娃们都奔着城镇的学堂,村办小学便一天天萎缩起来。母亲退休后,她教书几十年的小学终于合并到其他集镇,校舍就荒废了。
勤劳的母亲,就租下来开了个菜园。
学生多,邻居友善,都来给母亲帮忙,菜园一度很兴旺,种花生、畦菜秧、点瓜豆,墙上爬满南瓜秧,树上挂着梅豆秧,经常给我捎菜进城。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母亲的菜园不知不觉间开到了她87岁。
我从墙上摘了把镰刀。推开很破旧但远没有朽坏的院门,左边一棵塔松依然健旺,右边的菜园则荒榛已极了。
先是一畦韭菜,已经很久没有浇水了吧?有些蔫,有些黄。韭菜喜水,俗话说的“水菜水菜”大多指它,一天不浇水,菜园就会颜色惨变的。仔细回想,这畦韭菜种下好几年了,当初,还是从外地引进的“根里红”新种,开始特别的粗壮,几乎有筷子粗细,味道也很清新,以后,年年退化,长成了普通模样。一茬一茬地割,一茬一茬地长,不知满足了多少人的口福。尤其是开春的“头刀韭”。鲜美异常,与六月的“谢花藕”并称“农家两美食”,“头刀韭,谢花藕,新娘子倒的酒”,三美并具,人生应是无求了吧?
在阳春三月,天气刚刚晴暖,头刀的韭菜割下来,合上肉馅包饺子,一口一个鲜字,拌上鸡蛋摊蛋饼,一口一个香字。到了六月,韭菜老了,鲜味大减不说,还咬不动,就只能包“韭菜篓子”,不宜多吃了。
眼下,韭菜显然老了,叶子不仅黄,还被蛐蛐咬得豁豁牙牙的,不忍卒睹,想想自己发秃齿摇的形象,与这畦韭菜差不多形影相类,不禁动了同病相怜的念头,叹口气:就不割你们了。转念一想,又自嘲起来,哪里有好心肠了,不过是留到明年春天再割罢了——生而为菜,被割难免,农人并不迂腐,比如杀鸡,动刀前必念几句: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念必刀落,心理并无杀生的愧疚。
二者通意,算不算伪善呢?
菜畦外都是荒草,一蓬一蓬的互相纠缠,有狼尾草,有苍耳子,更多的是拉拉秧(学名葎草)。母亲割不动了,自然由儿子服其劳,我挥动镰刀,一刀就割了下去。
劳动的快乐在于效果,镰刀之下,荒草一丛丛撂倒,正割得起劲,突然,荒草中冒出个圆滚滚的东西,吓我一跳。停镰望去,不禁又惊又喜:竟然是好大一个西瓜!绿皮带着暗花,虽然是一个野西瓜,竟然也不小,颜色泛白,显然是快要成熟的标志。
意外的口福喽。
意外带来动力,镰刀挥下便有如神助,歘歘歘歘,一蓬秧草下又冒出一个白色的冬瓜。不远,又见到一个南瓜。
提着镰刀,望着大片的荒草,惊喜中又有些悚然,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些野生的瓜,有些太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