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南门开一家齿形牙科。一间屋的门楣,挂一幅蓝色主调的招牌,一颗洁白健康的牙齿,却占据了它的一半。
每次送孩子上幼儿园,路过这里,她都会下意识地扭过头,向牙齿投过去深情的目光。
自己口腔的左上侧,长着一颗智齿,伴随了她三十一个春秋。
小时候的她,极爱笑,智齿闪跳出来,像如期而至的流星。大人们赞扬的话掷地有声,这孩子的虎牙,啧啧啧。自己的童年直至少年,比任何人都幸福,她顽固地觉得。
到了初中,一场没有结果的早恋,让她的成绩一落千丈。那个爱笑的自己,渐渐收紧嘴巴,自我封闭在日渐衰落的岁月里。
慢慢地,她极难张口说话的嘴巴里,智齿变得足够多余,甚至尤其碍事。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似乎左边腮帮比右边高那么一点点。那次上火,满嘴牙疼,祸及全身。她断定,就是那颗智齿作的妖。
曾经动过拔掉它的念头,并且付诸行动。那是一个空气清新的上午,阳光从碧绿的树叶间,一片一片地摇下来,在人流与车流之间跳跃。她小心躲避着易碎的阳光,走进幸福路上那家牙科。在坐等麻药的空档,她看到一个张着钢铁牙齿的老虎钳子,从一名男士的嘴里,拎出一颗血淋淋的大牙来。她双手捂着嘴,呕吐着跑掉了。一公里之外,她气喘吁吁跌倒在一块草地上。一路收紧的心,马上或者立即,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从此,她再也不敢打智齿的主意。
直到那天,送过孩子,实在无聊,她双脚不听使唤似的,跨进了大白牙下的齿形牙科。
没有其他顾客。想到顾客这个名词,她在心里表扬自己聪明。是的,顾客而已,不是患者。
仅一名男性牙医,穿着白大褂,一个夸张的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两丛黑色的剑眉,令她心头一颤。她告诉他,她有颗牙齿有点痒,能不能止止痒。他皱着眉,口罩里发出沉闷的声音,痒啊?痒和啊之间,距离拉得很长。
躺到椅子上,一束强光绽放在眼前,由不得自己,她闭上了眼睛。
他用一个金属钩子,掀开她的半边嘴唇。另一个类似钳子的金属,在她每一颗牙齿的界面,轻轻敲击。
紧张中,她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味道。什么味道?事后,她总结归纳为,一个干净男人的味道。
她屏住呼吸,尽可能不让那味道轻易溜走。
他的金属工具,最终停留在那颗智齿上。他问,是这个痒吗?
她真的不敢确定。可是,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再点了点头。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说,没事儿,洗一下要舒服些。
后来熟悉了之后,他笑着跟她开玩笑,你的智齿那天真的痒吗?她发现他的笑意里,藏有那么一点点的坏。她绷住脸回答,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他慢慢收起笑,心想,眼前这个女人怪着哩。
她洗了牙,一嘴的瓷白。孩子歪着脑袋,笑眯眯地说,妈妈,你的牙真白!她开心得不得了,却不敢张开嘴巴笑一笑,生怕一嘴的瓷白,消散到空气里。
过了大半年,她又洗了一次牙。
他问她,愿不愿意来店里帮忙,月资三千。
她拧着眉说,我可不是学医的!在家里,只给孩子量过体温而已。
没事。他笑着摘下口罩,你帮我打打下手即可。
他靠近她,递过来一条毛巾。她又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他轻松地说,比如,递一条毛巾什么的,没有技术含量。
她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她到齿形牙科上班,不耽误接送孩子,两全其美。
其实,她并不缺钱。甚至,比有钱的人还有钱。她老公,是个开发商,常年在外面奔波。
牙科的生意不好不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足以让她觉得时光很美好。
闲下来的时光,她问过他,当初怎么看中自己的?
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他回答。
这话中听。她笑了笑,露出瓷白的智齿。开车回家时,还享受在那句恭维话语的氛围里,一不留神,差点撞上了人。
从他人嘴里,知道他有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前妻曾经带一帮人众,砸了牙科,顺带砸烂了他的头。
怎么可以这样啊!她替他惋惜。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不知道珍惜呢?如果能够见到他前妻,她也许会耐心劝一番。然而,不可能,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五年了。况且,她跟她没有交集,至今不认识。
丈夫把一打照片甩给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离婚!
她扫了一眼照片,都是他们工作时的场景。他戴着大号口罩,手执金属工具,专注一个顾客的口腔。她立在旁边,专注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指令。她和他贴得自然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各自的呼吸。
老实说,她不怕离婚,甚至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不过,丈夫口中离婚的借口,她觉得荒唐可笑。
她向他提出辞职,并且说明了真实原因。她渴望他能挽留她,可是没有。
她去了市整形医院,拔掉了那颗智齿。
正值初春,小草从冰封的土层里,钻出了嫩嫩的尖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