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东向西,我们从淮北百善镇上了盐洛高速,顿时感觉视野宽阔起来,连车子发动机也更匀速快疾起来。初夏的黄淮平原风景如画,一行行崭新簇绿的杨树柳树,在平原上划开一道道绿色隔离带。平展展的大块田地以最舒展的姿势坦呈着永恒的奉献景象。小满已过,成片的小麦垂着沉甸甸的穗子,等待收割。但车窗上不时落下的雨滴,让人心情阴郁。正是收割季节,最喜艳阳高照,风吹麦浪,那才是风景如画。想连着几天阴雨,农家人可能正受在煎熬——“天边乌云遮蔽日,唯恐阴雨抢收粮”。
这一带,自古便是华夏的膏腴之地、核心产粮地带。说其自古,并不是应景客套话。比方说春秋,有影响的诸侯国十二,这里就有鲁、曹、宋、陈、蔡、郑、楚诸国,如果两头再展开,加上齐、秦,基本就顶起了华夏一片天。春秋五霸,齐桓公、宋襄公、楚庄王三霸与此地有关,战国七雄,楚、魏、齐与此地有关,七雄争雄时期,这里还颇为诡异地存续了一系列小国,如宋、卫、滕、鲁、邹等。不是膏腴之地,当不起这等生人养人责任。
当然,事物总有两面。正因为是富饶膏腴之地,也成为各方豪杰必争之地。春秋末,礼乐崩坏,在这里表现、表演得也很充分。中国政治、社会、经济生活中的许多智慧、技巧,特别是生存技巧,很多都有春秋战国时代的痕迹。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大体上也就是在这些国家间游走。
我这次不是寻找孔子的周游路线,而是寻找老子,目的地是河南鹿邑的太清宫。孔子也寻找过老子。孔子问礼老子,众说纷纭,有说一共三次,分别是孔子17岁在家乡问礼来鲁老子、26岁到周朝地观光、51岁时到老子故里问学。也有说只有一次。还有根本否定的,说是汉代人吹捧老子或孔子,硬编出来的。但汉朝时“孔子问礼”故事传播极有规模,甚至稍微像样点的墓葬里都有。到徐州、淮北、宿州等地去看博物馆藏汉砖石雕件,很多都绘有“孔子问礼”图案。
我相信“孔子问礼于老子”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据《孔子家语》:孔子欲去周求教 ,鲁君准行,遣一车二马一童一御,由南宫敬叔陪同前往。他那装备肯定没有我们的好,道路更不必说。他走的只是乡间小路,土路,甚至无路,要在杂草庄稼地里硬 过去。我们可不用牛马代步,而是机械制动,汽油燃烧,一路高速,过亳州后不过十来分钟,就到鹿邑“老子故里”出站口了。但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方向相同,都是从东向西。
早已过了饭点,我们被接到一家饭馆,喝了一碗“麻糊”——鹿邑的一种特色小吃。是用小米和黄豆做的,成品像豆腐脑,也像果冻,上面撒了些面黄豆。好看,好吃,还管用,配上一烧饼,就可以是一正餐了。不粘嘴,不粘碗,人转着碗喝,最后喝完了,碗底还是干净的。说它色香味俱全,色是油亮的淡黄色,香是正宗的豆香米香,而那味,竟有一种高古的味道呢。
二
太清宫就在太清镇上。太清镇是河南省政府命名的“中州名镇”。宫镇同名,名镇称谓的来历应在太清宫身上。
“太清”这称谓,是专门给老子的。我以为,道家,恢宏而清澈透明,其思想如湛蓝天宇,而道教,恢宏却庞杂混沌,其神仙体系叠床架屋,恐怕至今也无人能完全搞清楚。把“太清”之称谓给老子,真是德位相配。
玉清、上清、太清是道教的三位最高尊神,分别指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这是所有道观中皆需供奉的,元始居中,以二指捏混元宝珠,以像混沌未分之状,无极混元大道。上清灵宝次之,唐宋时称太上大道家君或太上道君。太清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是道家人物老子的化身。道教以老子为道祖,因此太清宫是道教祭祀或者说是供奉道祖老子的道场。全国各地有道观的地方,大多建有太清宫。
鹿邑太清宫,依照唐宋太清宫旧貌修复重建。它坐北朝南,中轴对称格局。山门前有“太清宫遗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碑。
进入山门,在由神道构成的中轴线上,各类建筑依次分布。望月井,灵溪池,太极殿,三清殿,是为前宫;然后是后宫,洞霄宫牌坊,圣母殿及娃娃殿,太一元君殿。前宫与后宫间,以静河相隔,以会仙桥沟通。印象仿佛,涡阳天静宫似也是这般布局的,多个建筑,如三清殿、圣母殿、会仙桥等,名字都是一样的。
目之所至,大都是新建筑。可以说道说道的是主体建筑太极殿。太极殿,是用历朝古建构件建设的,本身倒没什么,有意思的是殿前两株古柏,极其奇异。据说是老子所植,但不知可实测过树龄。西柏树干略有歪曲,扭结上耸;东柏粗壮,枝繁叶茂,阳刚气十足。一瘦一粗,一矮一高,裸露的树干纹理清晰可辨,一左旋,一右转,隐然是太极一阴一阳“阴阳鱼”的实物图解。但介绍其名是“丹桂古柏”,却让人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把丹桂给嫁接了进来。殿前还有一铁柱,为唐时遗物。有象征老子在周朝做图书管理员,“柱下史官”的意义。
太清宫的镇宫之宝,应是二十世纪90年代发现的唐玄宗亲自作注的道德经碑刻,立碑年代应是唐朝,以及宋朝的“大宋重修太清宫之碑”和“先天太后”之赞碑。唐玄宗的碑刻,奠定了鹿邑太清宫的历史地位,说明至少在唐朝,鹿邑太清宫已作为老子的主要祭祀场所了,而且还是皇家特供。
而这种种一切,基本与“老子出生地”的确证无关,只是唐以后朝廷的“认定”和隆恩盛誉。细究起来,恐怕只有北宋真宗皇帝到鹿邑太清宫是信史,因为有明道宫遗存作证。若查史籍,“唐高宗乾封元年二月如亳祀老子”等,都没说清后面具体的地点。这给亳州管辖地相互之间“打架”,留下了充裕的空间。
此外,令我感兴趣的是导游的解说。景点导游词都不是导游自己撰写的,大多经官方,这官方也包括景点所在地的学界审定。导游见我们是从安徽过来的,除了景点及各景物的介绍外,还就有关问题作有针对性的解释,其中之一是说鹿邑与亳州在历史上曾互为隶属。这实际还是在争“老子出生地”的名分。
三
“老子出生地”之争,历史上,鹿邑与涡阳“打架”就打得凶。依我看,这是“兄弟”打架,其过程已成为当地文化的有机部分,其衍生物包括一些建筑和传说,则成了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国史和地方志中,一般都有“疆域.沿革”一章,专讲古今舆地沿革,虽偶有缺略,却因这属正史内容,必须可考可证,所以志书的这章内容都较可靠。如亳州沿革,各史志均可相互印证。高辛氏建都,虞夏为豫州地,商亳都。春秋时,亳为陈国焦邑,楚成王三十六年(前637年),楚伐陈,为楚焦邑。秦为谯县,属砀郡。汉时属沛郡。亳历朝历代多为郡治、州治,甚至一度成为陪都,也短暂做过红巾军所创大宋龙凤政权的首都。《旧唐书》说,苦县,隋为谷阳县,唐乾封元年改为真源县,载初元年(689年)又改仙源县,神龙元年复名真源县,有老子祠,属亳州。真源县故城,在今亳州西南鹿邑县城东十里。光绪《亳州志》梳理了亳州的历史沿革,唐谯州,领县有七,其中就有鹿邑和真源县。宋置集庆军,置节度使,州领县七,仍包括鹿邑,但真源消失了。鹿邑与真源县的合并,是个重要节点。这两个县的合并,是用了鹿邑的县名,但主要用了古真源县的地盘,并在真源县境内设置了新县治治所。《鹿邑县志》也载明,元时,鹿邑属河南江北行省归德府亳州,直到明朝嘉靖归德升州为府,鹿邑属之。这在太清宫保存的各类石碑上都有明确记载,如《金·续修太清宫记》之“亳之太清宫”,元太清宫执照碑,后立的太清宫圣旨碑等,均有“为亳州西有圣祖太清宫观”“亳州太清宫住持道人”字样。
虽然历史上有“鹿邑属亳州”,从无“亳州属鹿邑”的记录,但鹿邑与亳州“一家亲”却无疑问。以更大眼光,曾经,鹿邑归亳州管辖,而亳州则归豫州管辖的。直到宋代以后,全国政治经济中心东移,亳州才稳定地向东看、向东靠,先后为淮南路、凤阳府、南京(直隶)、江南省等地管辖,直到安徽建省。而鹿邑与亳州分开,归属归德府后,面目更渐清晰,转为纯北方县城了。
从县域再论到老子出生地,乾隆《亳州志·古迹》有两条:一是“苦县旧治”,谓“在州西四十里,春秋陈国地,楚灭陈,遂属楚。汉为陈国苦县。晋改谷阳,隋改仙源,属亳州谯郡。宋省入鹿邑。今洛河太清宫,即苦县之濑乡也,老子所生。汉桓帝延嘉(疑熹之误)八年遣中常侍左悺往苦县祀老子。唐高宗乾封元年二月如亳祀老子。虽属鹿邑,实亳接壤”。一是“天静宫”,谓“在州东福宁镇,近流星园,汉延熹八年(165年)因老子于此受生,建以奉老子”。不知当时志书的编纂者,怎么考证解释这两个“延熹八年”,一个去苦县祀老子,一个在涡阳建老子庙。若是同时进行,说明那时就有“老子出生地”之争了。到光绪年再编《亳州志》,“苦县旧治”条已被删去,则是亳州地方确认了鹿邑管辖权剥离的事实而已,附带伤害是连同老子也一并被剥离了。
对古亳州来说,涡阳和鹿邑或真源,是左手和右手的关系,本不需要搞清楚的。现在这局面,根本就是朝廷平衡的结果。而这朝廷,主要是指唐朝李家朝廷。后面各朝各代,都是因袭。大唐李家把老子奉为先祖,这可是天大事情。但朝廷似乎并不想把“老子故里”做实,毕竟老子已非什么乡贤名人,而是得道神仙,甚至是创造诸神仙的太上老君。一旦坐实,可能就不是老子个人的事了,更可能会贬低皇家血缘,有损皇家威权。必须把老子的太上老君位置突出出来。过去,祭祀是最重要的政治活动之一。比如祭祀社神、稷神、风云雷电之神、境内山川之神,城隍神等,这些祭祀活动,原初地方多设在城内,后来逐渐转移到城郊。这些大神,当然得需专门地方供养,放在城内与老百姓争地方不好,但也不能放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既不方便百姓,更不方便官员进出。所以,一般这些需官方办的大型祭祀场所,都选在州府衙城的附近,不会把地方搞得远远的。当好地方官,特别是皇帝来祭祖巡视,当然是天大之事,选个安全、方便、适中的地方很关键。于公于私,亳州当权长官把“老子故里”放在自己身边,符合常规惯例做法,也没有丝毫欺君之嫌,不会有任何问题。而把管辖地界内的具体地点考证、本就争论纷杂的事情摆上台面,决出是非高下,恐怕只是傻瓜才会去做了。只是不承想,区划会越划越小,管辖权也会屡屡变更,演变到今天,除了名义还有利益了。
我们要注意的是,中国历史上,依据传说和书籍来搞建筑建设,屡见不鲜。甚至历史,也是后世追述,“作”的成分很多。现鹿邑太清宫遗存,可见可信的几件基本是唐代以后的。而亳州涡阳也曾组织过考古活动,考古发掘出一些遗存遗物,其中“古流星园”,看上去与许多古书记载的老子传说相吻合,但我觉得后世遗物的可能性很大,虽属文物,但并不足为凭说明是老子时代的。倒是在古流星园遗址周围,相继发现的“九龙井”很有意思,其中瓦圈井,共17层,据专家鉴定,这口井为春秋时期,与老子基本同时代了;其余八口,其中三口为汉代修整,五口为宋代修整。从这点看,涡阳的古遗存,特别是唐以前的遗存,似比鹿邑多,且可信度更高。
有个问题很有趣,即东太清宫、中太清宫、西太清宫之辨。中国传统,中为正,东大西小。当年慈禧就是西宫娘娘,后来才逐步上位的。如今这中太清宫在涡阳,东太清宫也在涡阳,西太清宫在鹿邑。历史上这名分怎么演化为西为上,似也需要人去厘定。
其实问题还很多,并不一定要逐一辨个是非出来。比如《史记》讲老子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就有陈国苦县与楚国苦县之别。而同为一县地名,其管辖区域本来应历朝相沿相袭,但事实是经常发生改变,最典型的就是“侨置”,非常富有中国特色。苦县、谷阳县、真源县,其管辖地方是不是恒定不变,甚至其实际所在,也多有疑问的。然而,“天下地名,错乱乘謬,率难考信”(沈括《梦溪笔谈》),不深入探究也罢。
以我今天的眼光,最准确的说法,是“老子,亳人”。
四
在太清宫游览时,还是零星小雨。待我们再出山门,零星雨变成连绵雨了。导游问,要不要去对面的“老子文化广场”。从太清宫山门到老子文化广场,中间隔着一条马路,还有一座高高耸立的牌坊。牌坊后,有一巨大的石雕像,应该是老子像。但遗憾的是,老子像的整个头部,都被牌坊横额遮挡住了。我想拍张照片,但换了几个角度,都没看见老子的脸。这种设计,不知可有什么寓意,是不让老子看太清宫里纷纷扰扰的人间俗世事情吗?道可道,非常道?
我们开始返程,由西向东。一路上,各种标牌从车窗外闪过,我惊异地发现,鹿邑还有陈抟故里、虞姬墓园等“历史遗迹”。其中有“张巡精忠祠”指示牌,张巡是唐名将,与许远守睢阳(今商丘),保护江淮地区不受“安史之乱”的祸害有功。为张巡建祠,在古徽州也曾十分普遍,是仅次于汪华的世代祭拜人物。张巡曾任真源县令,鹿邑为其建祠,理所应当。但将陈抟、虞姬拉到这里,不知缘何?我们未及去看。但此行,却让我感到,一切皆非,也一切皆有可能。
老子一直是西行的。他先西行到周做小官,然后再西行,著《道德经》,出函谷关。时移势转,如今人们一切在向东看。安徽于康熙六年即1667年建省,因为安庆府当时是政治中心,徽州府经济发达,取两府首字为省名,整个省的重心南下,对北部明显失衡。这包括经济,我想也包括文化。即使到今天,皖北如此丰富的历史文化,也依然不能成省城学界的重点关注对象,这样地方在涉及有关话题的话语权的争夺中,自然会落入下风。这也是亳州“吃亏”的表现之一吧。好几年前,我来亳州写了篇《涡河边走走》,目的也是为亳州敲边鼓。
如今,安徽正大力推进“皖北振兴”战略,光是产业振兴,要实现新型工业化、交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等,就课题极多,任务极繁。但文化振兴是其题中应有之义,而且从一定角度认识,它更是具有根本意义的振兴。
晚宿涡河边。雨愈发大了。正是麦收的节骨眼上,遇到这连绵大雨,真叫人无如之何。
临涡河,看水涨,试读曹丕的《临涡赋》:荫高树兮曲涡,微风起兮水增波,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芹藻生兮散豆柯,春水繁兮发丹华。却发觉情绪完全不对光,了然乏味。
又读《道德经》,想看老子怎么说。可堂皇五千言,没有一句适配当下自己的心情。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跑
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