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是萌动的。在一阵春雷之后,仿佛一夜之间,横亘于大地之上的河床就从寂静中苏醒过来了,托起春天的雨水,让雨水没过河滩上的鹅卵石,没过石头上岁月擦伤的痕迹,犹如以一场盛大的仪式,预备着向新的征程进发。
春天是一年的开始,草木生发。细雨来了,从天幕中落下来,来到人间,密密麻麻如牛毛。下了一天一夜的细雨没有下够,再下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带着无尽的乐趣,来来回回奔跑在大地上。好在大地是万物之母,有足够的胸怀接纳,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将它们积成水。春水就这样成群地流进溪沟,从溪沟又流入河床。河床里的水多起来了,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涨,涨至人们的记忆。大家都记得去年春天的模样,春雨下过的模样,年老的长者更记得以前的春天。他们的回忆总是那么满满的,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用话语倾倒,怎么也倒不完,一如这远去的时间,就从来没有割断过。
我印象中最深的春天是一九九二年。春节一过,屋外,雨已下好几天了,还在下,田里的雨水积聚得从田下埂的缺口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流进放水沟里,然后又顺着沟渠往下挤,如同只有河床才是它们获得新生的空间,如同它们也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地找到属于自己的春天。看到放水沟里的水急促地往下流,我就想到一个词:“打工潮”。对!“打工潮”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热起来的,它裹挟着中国广袤大地上无数的农村劳动力,打破了千百年来农业社会双脚不离田地的特征。
在我的故乡石家大屋,最先离开那片土地南下做裁缝的是春龙和菊英。一九九二年是他们去福建打工的第二年。他们离开村庄的那天,雨下得没有停歇。他们把被子捆在一个蛇皮袋里,蛇皮袋外面裹着一层薄膜,两头用绳子扎紧,雨水打不进。他们走出村庄,沿着一条泥巴路走了近三百米,然后坐三轮卡车到县城,再转车。“转什么车?”别人问。桂生爷爷脸上洋溢着喜悦,不厌其烦地回答:“先转汽车,还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哩!”其实,桂生爷爷也没有去过福建,从皖西南山沟里去福建的路怎么走,他也是听自己的儿子春龙说的。春龙在外打工,头一年就刷新了全村人的收入纪录,第一个达到了一万元,他家成了当地首个万元户,桂生爷爷当然高兴。
全家人一年种田种地种不出五千元的收入,在外打工一个人就能挣一万元,看到在外打工远比种庄稼强,谁不心动呢?但我的母亲是个例外,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哪一点没有想通。
正月十五的元宵吃过了,正月十六我们就要上学读书去,像往常一样过着在校寄宿的生活。我的同龄人菊芹却没有背起书包与我一同去上学,他要跟春龙到福建去打工。想象着菊芹经过努力,会在年底带着一万元现金回家的时候,读初中二年级的我心里痒痒的。我家穷,买年肉都从没有超过十斤。我也要跟春龙出去打工挣钱,要挣上万元改变生活。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离开了学校,我要回家告诉母亲。当我低头走到半路时,正巧碰见母亲,见到我,她一脸疑惑地问:“你今天回来,学校不上课吗?”“上课,可……我不想念书了,我要出去打工。”听到这话,母亲当时就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半晌,她说:“家无论怎么穷,也不需要你现在出去打工,你得上学去。”母亲的态度坚决如铁。我们母子一前一后,各自打着一把雨伞,春雨在伞外绵绵不绝,母亲没有更多劝说的言辞,走到家,她收起雨伞径直走进灶屋,从瓦罐里摸出两个鸡蛋,生火,要煮鸡蛋下面条给我吃。她知道临近中午,她的儿子一定饿了。她把柴火塞进灶膛,我看到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映照着她的泪珠,浑浊。我站在灶台边,仍然坚持着我的想法:“我不想念,我要出去。”“你如果不念,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就去死。”母亲带着哭腔。我心猛地一惊,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在灶屋里,母亲向我哭诉着她的辛酸、哭诉着她如何不容易,她唯一的愿望只希望我好好地听她的话,好好读书,她懂得读书是农村娃跳出农门的唯一机会。屋外,雨水滴滴答答如泣如诉;屋内,母亲泪如泉涌。现在回想,她流下的眼泪,成分该有多复杂!她既希望家境很快好起来,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顺利地在学业上走出一条新路。在熊掌与鱼翅不可兼得的情形之下,经过一番权衡,她最终做出了选择:宁可自己受苦,也要让儿子完成学业。
也就是在那年,我看到春龙和菊英挤上了一辆三轮卡车,还有菊芹,听说:那辆三轮卡车上载的全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到达县城以后,又要汇入更多的人流中,像春天沟渠里的雨水,最终落脚在了南方。也就是从那以后,村子里年轻人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他们成群结队出去挣钱,用血汗助推着异乡城市的发展,在职场上苦苦打拼,一年一年抬高着自家的生活标准。据说有的还回来在城里买了房,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事后听到这些,从读书通道落户进城的我,真的为他们感到由衷高兴。
岁月有序,日子向前。时下,城乡的发展愈发彰显着人们生活的幸福,提升着人类的文明,一如这春天里的河水,上涨着,上涨着,向着高处浸润着河岸,默默地繁茂着草木、养育着生命、映照着蓝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