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究生时,有栋宿舍门禁处挂着一幅字,写的是李白《独坐敬亭山》中的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大概出自某位学长之手。诗是好诗,字亦是好字,引得我常常不顾楼管阿姨的侧目,在楼前久久驻足欣赏。这两句诗蕴藏着自然而流畅的画面感,吟哦时不似赏诗,倒似赏画。李白笔下的独坐,孤寂中浮动着轻盈,像在空山秋雨后做了一场甜梦,醒来发现孑然一身,既失落又庆幸。
去年深秋时节,我自驾去敬亭山。敬亭山的盛名无疑要归功于李白,他曾先后七次登临,《独坐敬亭山》一诗广为传颂后,更引得白居易、韩愈、刘禹锡、王维、欧阳修、苏东坡、文天祥、汤显祖等一众文人纷纷造访,留下的诗文数以千计,敬亭山因而有了“江南诗山”的美誉。
上敬亭山的石阶两旁修竹挺秀,连绵如嶂,再向上行,身侧出现无边无际的茶树,娴雅的绿意欣欣然地任人受用,使人想起苏轼那句“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行至山腰,即看到聚一山之神韵的太白独坐楼。楼高四层,除可登临远眺外,楼内的木雕和李白生平年表向游人详尽展示了诗人看似浪漫不羁实则坎坷无助的一生。
“诗仙”的名号是盛誉,亦是负累,一句“浪漫主义”的盖棺论定更是将李白简单标签化了。去年上映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让世人对李白的人生际遇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尤其是他晚年被卷入“永王之乱”、锒铛入狱的一段经历,先前人们大多不甚了了。
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写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世人皆知李白曾得玄宗赏识,作为御用诗人,一时风光无两。但实际上,从二十五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始,他就陷入了漫长的蹉跎岁月,其间他多番自荐,屡屡碰壁,待到奉诏入京、供奉翰林时,他已是四十二岁的半老之身。尽管他大声疾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但为了能实现理想抱负,他不得已一次次地向达官显贵们进献诗赋,期求谋得进身之阶。或许献诗时的李白不会多么俯首低眉,可总要摆出有求于人的恭谨姿态,免不了要说上许多博取好感的赞颂之辞。此时,这位心高志满的天才内心怕是充满了矛盾和羞惭吧。更不要说,他两番入赘宰相门第了。
理想并未顺利实现,幸运看似已经降临,实则不过虚晃一枪。入京仅仅两年,玄宗便一封诏令,将他“赐金放还”。他也从此彻底告别了自己的入仕梦想。不过所谓执念,便是不会轻易罢休,哪怕付出不堪忍受的代价。离开长安后的李白半生漂泊,频频挣扎,常常万念俱灰,又不时燃起一丝近乎侥幸的憧憬。
人们笃信“诗如其人”,这四个字对于李白尤为适用。他是一位个性极为张扬、情感高度外放的诗人,恃才自矜也好,心灰意冷也罢,内心的想法与情绪全都被他写入诗中,且是那样的淋漓尽致、毫无保留。于是,他一人的喜竟成为天下人的喜,他一人悲,亦在百代之后惹人与之同悲。就这一点而言,李白绝对是幸运的,都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世世代代的千门万户中,可有着数不尽的太白的知己。
可豪言慷慨之士也终究有“吞声踯躅不敢言”的时候。“马嵬驿兵变”后,李唐皇室内部的权力斗争日益残酷,最后沦落到同室操戈。自立为君的肃宗给玄宗支持的永王扣上了叛贼的罪名,无情将其诛灭。而一心想通过投靠永王来报国扬名的李白不幸沦为皇权斗争下的牺牲品,落得个“世人皆欲杀”的惨境。
李白最终陷入了极致的孤独——不可救赎的、大到整座敬亭都容不下的孤独。
一千两百余年后,我独上敬亭,凭栏而望,在鸟尽云闲的秋景里追古思今,内心潜藏的孤寂像是暗泉终于寻觅到岩石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泻开来。我自然不敢类比往圣,但孤寂没有高下之别,潦倒失意在诗仙和凡夫身上,都是同等的重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