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崖
近黄昏,落了一场雨。我在塔川闲逛荡,就这样的闲逛荡最惬意,无目的旅行,没有被行程催着走的负担,类似于早些年我在云南泡温泉时候的那种无边界泡池,水都漫了出来,汩汩流走,每一刻,我享受的都是新的水。
从塔川的一座书院出来朝外走,书院主人送我们一段,雨细细密密的落下来,恰巧落在同行的一位文友眉毛上,止住了。挂在眉梢的雨,甚为别致。我和书院主人都笑。书院主人说,在我们徽州,雨落在两种地方最让人欢欣,一种是落在鲜花上,另一种是落在女人的眉上,雨落花添静,雨结眉黛痣。的确,雨在眉梢凝结,恰似一粒美人痣。
书院主人还告诉我,雨滴落在谁的眉毛上,止住了,寓意这个人会做美梦。雨滴留存的越多,美梦就越密,噩梦就越少。于是,我敞头淋雨,雨滴骨碌骨碌从我的眉毛上滚下来,弃之无情。足见,很多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可以被自己左右的是,在雨中找一家馆子,吃到黟县特有的鳜鱼。
在雨水中打一只鳜鱼上来,这样的鱼最肥美,也最鲜美。桃花流水鳜鱼肥,吃食就应该在当季,就像好雨,当春乃发生。这几日,我在黟县各地游走,吃到了风味不同的鱼,当然,多是臭鳜鱼,臭鳜鱼是徽菜的头把交椅,如果说在徽州还有哪道菜和它一样出名,那一定是“臭味相投”的毛豆腐,毛豆腐上细细密密的菌丝,雪白晶莹,一度让人联想到也是春雨结在少女的眉梢上。
雨中吃鱼是好享受。雨如丝,在粉墙黛瓦上结集,然后顺着江南的小瓦汩汩流淌下来,经由瓦当和滴水,珠玉乱坠。话说那屋檐上的瓦当和滴水,也是一座建筑的眉毛,雨渐渐下得小了,雨珠也会在檐角的滴水处凝结,止住片刻,如果按照书院主人的说法,那这样一座建筑也会做美梦,在建筑下生活的人们,一定是幸福安详的。
鳜鱼是红烧的,没有腌制,不臭,佐以一杯名曰“桃花烧”的黄酒来吃,味道恰好,酒能开胃,就像是春日里的雨能开大地的胃口,然后才有了万木苍翠、百花盛开。
雨停了又下,我们驱车到宏村。宏村中央的那面湖中,雨牛毛一样的落下来,在水面上,让人觉得有些痒。店面里,有锯香樟木片的手艺人,在这样的雨天,雨水和樟木的气息搅和在一起,还有老建筑的那种悠久的气韵,让人觉得这样的气息很是特别。雨落得越发大了些,远远一望,花花绿绿的伞在集会。油纸伞的桐油气,黑胶伞的胶质气,塑料伞柄上散发出来的铁锈味道,还有原本用来防晒的丝绸伞上的丝质香氛,交融在一起,组合成雨天里特有的气味洪流。
雨水,似乎专门为了江南,为了徽州而生的,偏巧的是我这次徽州行特别有感觉的行程大都在黟县境内。想起在西递,凭着一面山坡上建的那家茶馆,喝茶的间隙,看到很多采茶的人衣衫湿透,他们盖着篓子里的春茶,前来向茶馆交付茶青。这座茶馆是自己炒茶的,难怪喝起来如此鲜爽幽香。茶怕雨,确切说是茶青怕雨,若是采着采着雨落了下来,就要停下来,用衣衫盖住茶青,火速送到收茶人那里去杀青了,不然,茶青发了热就坏掉了。
在众多前来送茶青的人当中,望见了一位女孩,十六七岁,刘海上,眉心里,两颊内全是雨,她满脸笑意地把茶交付给茶馆主人。我走上去问茶馆主人,这批茶炒出来要多久?答曰:四五天。我说,这批茶一定给我留几斤,付了钱,也留了快递地址给他。他问我,为什么看中这批茶呢?我笑答:因为我看到那么多采茶人的眉毛上,都停着细细密密的雨滴,想必这样的茶滋味是鲜爽无比的……
说这话的间隙,我突然觉得,黟县或许就是徽州的眉梢,这样多雨的地方,千家屋檐尽落雨,万人眉梢停雨珠,如春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