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入夏，我都会去花市挑几盆薄荷，摆在窗台上，觉得家里得有点绿意才像是夏天的样子。
那些薄荷一字排开，在阳光下招摇着细小的叶片，仿佛一群小孩子趴在窗沿，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常常坐在窗前发呆，看它们绿莹莹地长着，就觉得心里也慢慢绿了起来。偶尔我会摘下一小片叶子，轻轻一搓，再放进茶水里。那股清凉的气息便悄悄散开来，在唇齿之间舒展开来，像童年在嘴里悄悄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很小，却清晰得像一阵夏风，轻轻掠过记忆的门缝，把往事带了出来。
小时候的我，并不喜欢薄荷。它长得太普通了，既没有牡丹的艳，也没有茉莉的香，甚至连好看的果子也结不出。味道更是怪得很，凉里带辣，鼻子一碰就想打喷嚏。我父亲却偏爱它，每次泡茶，必定要掐几片薄荷叶。他端起茶杯时总是笑着说：“有这个，才像夏天。”我皱着脸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清苦直冲喉咙，咧嘴抱怨：“难喝死了。”父亲笑笑，也不争辩，只是自顾自地喝。他喝茶的样子很慢，就像在咀嚼一段时光。
和薄荷真正“和解”，是十岁那年的夏天。
那年格外闷热，空气仿佛都堵住了，连风都是温暖的。我身上出了痱子，又红又痒，夜里翻来覆去地抓，睡得极不安稳。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拎着小篮子去了屋后的草坡。过了不久，她摘回来一大把薄荷，用开水一烫，放进木盆里，叫我脱衣服进去泡。我一开始是拒绝的。鼻子里满是那种我从前极讨厌的气味，像青涩的青草，又像捣碎的胡椒。可没泡多久，身上竟像被一阵微风从皮肤里轻轻吹过，奇妙地凉快了。那晚我睡得格外沉，梦也轻柔，醒来时连枕头边都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香气，轻轻地，干净得像晨光。
自那以后，我对薄荷就有了别样的感情。我开始主动去掐叶子，每次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在手心里搓搓，那股清凉的香便像条小蛇似的，缠上指尖，爬进鼻息。我不再觉得它辛辣，反倒喜欢上它那一点点带劲的味道。它不像其他花草那么娇贵，不娇气，不争艳，任你晒、你忘，它也默默长着，一副“不管你看不看见，我都好好过”的样子。
现在我早已离开了乡下，住在城市的高楼里。但薄荷的味道却没有走远，它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我，从熙攘的街道回到那个夏日午后的老屋，从繁华热闹中穿过，落到母亲木盆里的水面上，轻轻晃荡。
对于我来说，没有薄荷的夏天，大概是不完整的。它不只是植物，更像是一个坐在记忆深处的小孩，时不时探出头来，提醒着我，那些年过往的夏天并未走远，它们藏在一片小小的叶子里，在风起时轻轻摇晃，慢慢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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